萧长宁虽然身份地位大不如前,但毕竟是一国长公主,吃的是佳肴美馔,睡的的金玉良床。熟料嫁给奸宦为妻的第一夜,却像个洗脚婢一般睡了一夜的脚榻,说出去也算是千古史书头一遭了。 以至于萧长宁醒来时腰酸背疼,仿佛做了一场荒唐的梦。 “殿下,您没事罢?”几个宫婢听到了动静,小心翼翼地推门进来。 萧长宁从洗碧宫带过来的宫婢一共是三人:夏绿,秋红,冬穗。其中秋红是梁太后赏赐的陪嫁,言辞间恭谨有余,却不够亲近。而夏绿和冬穗则是自小就陪同萧长宁长大的贴身侍婢,担忧都写在了眼中。 见萧长宁坐在脚榻上神情痛苦,冬穗眼圈儿先红了,拉着她上下打量一番:“殿下,您哪里难受?他都将你怎么啦?” 萧长宁转动酸痛的脖子,摇摇头:“算是又多活了一天……嘶,夏绿,来给本宫捏捏肩,脚榻太硬,睡着疼得很。” “脚榻?”夏绿给萧长宁捏肩,眼泪没忍住掉了下来,哽声道,“他居然让您睡脚榻……您是长公主啊!” 萧长宁道,“这房里只有一张大床,我不睡脚榻,难不成真要跟太监睡?”似乎想起了什么,她眼睛一转,拉着夏绿的手问:“对了,你们在西厢房偏间住对么?一共有几间房?” 夏绿道:“两间,我和冬穗一间,秋红姐姐单独睡一间。” “正好。”萧长宁随手拢了拢发髻,起身换上簇新的水红色袄裙,吩咐道,“你们三人挤一挤,睡一间房便可,将另一间房腾出来给本宫住。” “公主,这恐怕不妥罢?”秋红是梁太后身边之人,心思自然不简单,微微蹙眉道,“新婚燕尔,分房而居,恐怕沈提督心生不满,会迁责殿下。” 萧长宁不动声色地扫视了一眼这个玉盘脸的小宫婢,笑道:“你倒是机灵,想得长远,才刚进东厂的门,就懂得仰人鼻息了。” 秋红自知僭越,忙心虚地低下了头。 “沈玹太过危险。他杀过那么多人,挟天子以令朝臣,本宫在他身边,总担心会做错什么事惹来杀身之祸,倒不如不见。”说着,萧长宁起身,望着铜镜中端正清丽的自己,长叹一声道,“开门,进膳。” 便是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东厂呈上来的膳食很简单,不如洗碧宫的丰盛,但胜在味美。此时厂中宅邸内宁静,萧长宁吃了七八分饱,隐隐见门外有人靠近,抬眼一望,却是一名身穿银丝褐服的少年太监。 小太监叩了叩门,抱拳道:“提督夫人,林欢求见。” 林欢…… 萧长宁依稀听过他的名字——东厂年纪最轻的玄武役役长,年少成名的少年刀客。 可她未曾料到,赫赫有名的玄武役役长,竟是一个只有十七-八岁的包子脸少年,有着稚嫩白净的相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此时林欢站在门外,随心随性地将一柄弯刀抗在肩头,鬓角发丝在晨光中熠熠发光,看起来就像是个亲切的邻家少年,全然不似传闻中茹毛饮血的东厂刀客。 萧长宁不动声色地将粥食送入嘴中,问道:“何事?” 林欢抿嘴一笑,露出一边嘴角的小酒窝,说,“厂督让我来问夫人,饭菜可合口味?” 一提起沈玹,萧长宁既怕又恨。怕他赫赫威名,恨他把控朝野,做尽天下荒唐事。 萧长宁没了胃口,索性用湿帕子擦净手指,似笑非笑道:“托沈提督的福,虽有佳肴,不知其旨。” 林欢没听懂她的言外之意,依旧呆呆的,半晌才挠挠头道:“我没读过书,听不太懂。夫人是说饭菜好吃的意思吗?” 萧长宁没了脾气,瞥了门口的少年太监一眼,“你们家提督呢?” 林欢道:“厂督正在议事堂议事,让我来领夫人去厂中转转,熟悉环境。” 一听沈玹不在家中,萧长宁胆子大了不少,连语气也不是那么压抑了,“本宫不用转,也不想熟悉。” “可是……” “没有可是。” “夫人……” “本宫不是什么‘夫人’,按礼,你得叫我一声‘长公主殿下’。” “……” 林欢再迟钝,也觉察到了萧长宁微弱的敌对之意。 他决定放弃言语交流,敛了笑意,那双天真无害的大眼睛忽的变得凌厉起来,拇指按在刀鞘上,拔刀半寸,寒光如霜。 林欢:“厂督说了,若是夫人不听话,便让我见机行事。” 萧长宁迅速放下碗勺,擦净嘴角,能屈能伸道,“林公公请带路,我们这就去熟悉环境。” 刀刃铮的一声回鞘,林欢瞬间变回之前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羞涩一笑:“夫人请随我来。” 萧长宁手脚冰凉,仿若游魂似的跟着林欢而去。 屋内,夏绿和冬穗相拥而泣:“嘤,东厂番子太可怕啦!” 东厂的庭院静得如同一潭死水,林欢将刀鞘当扁担似的横搭在肩头,两手散漫地挂在刀鞘上,倒着走路,语气带着少年人的清朗:“这里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萧长宁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一间挂满腊肉和蒜头的檐下立着一块红漆的牌匾,上书斗大的‘膳房’二字,不由无言,半晌问道:“你很喜欢吃?” “那是自然。沈大人说过,‘民以食为天’,若不能吃好吃的,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说话间,林欢顺路从灶上蒸笼里摸了两只大肉包子,一口塞了一个。 萧长宁简直震惊。她望着林欢鼓囊囊的双颊,不敢相信他那张嘴是怎么将一个比巴掌还大的肉包囫囵塞进去的。 见萧长宁直溜溜地望着自己,林欢显然会错意了。他望了望手中的包子,又望了望怔愣的萧长宁,再看了眼手中的包子,似乎在艰难权衡。半晌,他才下定决心似的,恋恋不舍地将包子递到萧长宁面前:“沈大人说了,你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凡事要多照顾你些……包子给你。” 被说成是‘落毛凤凰’,萧长宁气得胸闷。 又不敢骂沈玹,她只好咬牙冷笑,“本宫不饿,你吃。” 林欢眼睛一亮,包子化作一道残影,瞬间被他生吞入腹。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指头,见萧长宁盯着自己看,便抿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小时候饿怕了,对吃有执念。” 萧长宁本还沉浸在沈玹的挖苦中,连带着对林欢颇为不喜,但一听到他说‘小时候饿怕了’,不知为何,竟有些心软起来。 东厂基地甚大,两人逛了半个时辰,萧长宁累得直不起腰,林欢却是愈发健步如飞,轻巧如猴。 “左边是藏书阁。前方是校场,沈大人和我们通常在那训练番子。”林欢回头,期许地问,“夫人要去看看吗?” “不走了,本宫走不动了。”萧长宁坐在树荫下的石凳上,揉着娇气的足踝,“本宫从未走过这么远的路,连个轿子也没有。” “厂中只有骏马,没有轿子。若是乘轿子,无处躲避,容易被仇敌暗杀。”林欢一本正经地说着骇人听闻的话语,瞟了满额香汗的萧长宁一眼,“夫人身子太弱啦,要加强训练。” “训练你个头。”萧长宁又累又闷,掏出绣帕拭汗,没好气道,“本宫是长公主,并非你们手下的番子。” 林欢‘哦’了一声。 阳光温凉,树影婆娑,不远处的屋檐上忽地传来两声猫叫。 萧长宁眼睛一亮,寻声望去:“琥珀!” “喵呜~”消失了一天的玳瑁猫懒洋洋地在屋脊上伸着懒腰,黑黄花斑的毛色在阳光下显得油光水滑。 萧长宁救猫心切,想也不想就朝屋檐下奔去,全然没注意那屋下正挂着一块写有‘议事堂’三个漆金大字的牌匾。 “等等,那里是……” 林欢想要制止,萧长宁已沿着大道进了议事堂的院落。堂中房门紧闭,萧长宁站在檐下仰首望着瓦砾间散步的猫儿,正要呼唤,忽闻里头传来了太监们窸窸窣窣的议论声。 “朱雀役改良了这臂弩,能连发十箭,箭箭带毒。” “白虎役也研制了一种新毒,无色无味,毒发时五脏巨疼、四肢抽搐,却又能让人保持清醒,非常适合用来审讯犯人。” “厂督,青龙役发明了一种新的刑具,可敲筋断骨……” “据探子来报,最近兵部蔡丰不甚老实,暗中招揽了一批江湖浪士进城,图谋不轨,可要采取行动?” “嗯。”低沉熟悉的嗓音,属于沈玹,“蔡丰暗藏祸心不是一日两日了,是该动动。” 秋阳灿烂,萧长宁硬生生惊出了一身冷汗。 太……太可怕了!这群东厂太监,居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谈论这么阴毒的话题! “……是厂督的议事堂啊。”林欢咬着手指跃过来,将最后半句话补充完整。 萧长宁后退一步。兴许是听到了动静,屋内的声音戛然而止,接着,沈玹低冷的嗓音传来:“谁?!” 沈玹打开门,刚巧看见一抹飞奔而去的背影。 阶上落了一块绣工精致的汗帕,很显然属于东厂唯一的女主人。 他看向林欢,“她听到了?” “听到几句,吓跑了。”林欢望着萧长宁离去的方向,纳闷道,“还说自己没力气了,这不是跑得挺快的么?” 沈玹似乎并不担心萧长宁听去了机密,只弯腰拾起那落在阶前的珍珠色帕子,良久,方淡淡道,“最近不甚太平,跟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