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八月,秋风已然萧瑟。半月之前,大街小巷就卖起了印了各种花色图案的月饼,馅料也品种繁多,红豆沙,糖肉,果脯蜜饯,花生芝麻,椒盐,五香,枣泥等等。更顶级的月饼,还有腊肉和虾肉或者蟹肉,不过这种月饼,只产于皇宫宫闱,寻常人家是吃不到的。 应无双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很多模样新颖,味道别致的月饼,塞给我,嘱咐我一定要给晃儿尝尝,就说是靖王爷送的。 我不懂,为什么非要说是别人说的。 十五那天,家家户户举杯望月对饮。城中一片和和美美,花好月圆的景象。 菊花酒清冽,却不宜多喝。晃儿只允许我和水儿喝一杯。 白璧钻进晃儿袖子里,又伸出头来,摇着脑袋咂了一口酒,“好喝。” 然后,他就滑腻腻的钻进了酒坛里。 月圆之夜的菜色十分简单,素炒小菜,清水煮凤尾虾,镇江醋做蘸料,青椒炒五花腊肉,看得见一粒粒被油花浸润得饱满的花椒,每人一碗蒸蛋,上面放了一勺酱肉和一小把葱花。 晃儿不知怎么的,却拿了五双碗筷出来,可我们只有三个人,白壁不算,而且他肯定又要醉得昏睡一天一夜。 我不敢跟晃儿说,前几日和水儿在青石桥上钓小鱼时,就听人家说,靖王爷的婚事就在今日。普天同庆的日子,靖王爷会不会喝醉?他脸色苍白,又旧病缠身,想来应该是不擅长饮酒的,一杯皇家御赐的菊花佳酿下肚,只怕会被人扶着进洞房。 晃儿却好像什么都不担心似的,吃了饭,就坐到了莲池边,脱了鞋袜,把脚丫子浸在凉水里,荡来荡去。 晃儿答应过我和水儿的,晚上要带我们去热闹的集市买花灯放花灯,她还答应我,新年的时候,要带我去郊外空旷有风的地方,去放孔明灯。 “晃儿,走啦!” 我刚打开门,迎面就见靖王爷微笑着走来,他一身红袍喜服,漆黑的眼中星辰闪烁。难道他是抛却了新娘和嘉宾跑来见晃儿? 靖王爷冲我和水儿点点头,侧身进了竹枝坊。 我和水儿冲出门去,就见街头巷尾一片喜庆,人群拥挤,闹嚷一片。说的是刚刚靖王府发生了大事,一向风流倜傥的应无双公子大闹婚礼,扰了吉祥的气氛不说,还出手打了靖王爷一拳,口中还嚷着,“打死你这个负心汉......” “哎呀呀,真不知说的是谁,他应大公子才是碎了好多闺阁女儿的心肠,人家靖王爷可从未去过什么桃花巷!哈哈......” “岂止打了一拳,那靖王爷生来体弱,毫无还手之力。我听说,一拳下去,就吐血晕过去了。那应公子还不依不饶,拳拳到肉,力大无穷,反应过来的宾客们拉都拉不住,把一干女眷吓得哇哇大哭,谁会想到,在这大喜之日会发生这种事!” “看来莫不是靖王爷抢了应公子的相好?看来这靖王爷也是芳名在外呀!说不定,暗地里呀,早就把那桃花巷摸了个遍。” “哟哟哟!最新消息,那靖王爷一命呜呼了,新娘子还没看上新郎一眼就要守活寡了。我说呀!这靖王爷天生短命,没什么可惜不可惜的,只不过生得好皮相罢了,二十年前就有人断言,活不过弱冠之年,看来那应大公子的一拳,就是那催命符了!” “这宁王府,先是最小的嫡子偶然风寒,没过多久就撒手人寰,后又是这庶子,在这大喜之日,被人打死,这回可真只剩下他楚世子一个了!真是祸不单行!” “这算什么?!”那人悄声对同伴道,“我看这太后才是日时相刑,克夫克子,你看太上皇还未到知命之年就缠绵病榻,先皇也死得蹊跷,连这今上,我听说身子骨也羸弱,估摸着,过不了几年就.......” 同伴诚惶诚恐,又放低了声音,“你别说了,你可没看这前朝多少大臣被腰斩,被凌迟处死的,小心,明天就有人来扒了你这舌头!” 我和水儿回到竹枝坊的时候,靖王爷正搂着晃儿站在廊上看月亮。月亮又圆又大,晃儿光着脚,踩在靖王爷的软绸绣鸳鸯交颈黑靴上,脑袋微微斜靠在靖王爷的肩膀上,靖王爷的双手搂着晃儿的腰。 我犹豫着该不该告诉晃儿真相,突然又觉得他们的姿势像极了那天的我和白璧,顿时觉得脸色发烫,我抬起手,摸了摸,果然很烫。 池中的半开欲开的红莲,在柔美的月色下慢慢晕散开。我和水儿也坐在廊下看那又大又圆的月亮,真像白白的玉盘子。 我问水儿,“你原先叫什么名字?” 水儿摇摇头,“......” 我又问,“那你一丁点的记忆都没有吗?” 水儿点点头,扑闪扑闪大眼睛,幽幽的遗落了满天星光。 第二日,市井之地又传来消息,说是本来被关进大牢的应无双,离奇暴毙。仵作检查,身体浮肿,发白,肚腹发胀,是被水浸泡多日的死状,死因为溺水,身体至少在水里泡了不下七天。刑部大人百分百不信仵作的说辞,又找了几个仵作来验尸,结果却仍是如此。怎么可能?!这应无双在中秋天前可是四处溜达,他的酒肉朋友,知己好友,乃至酒楼老板,应府所有的下人,都可以作证,这一段时间来的应大公子可是一如既往,活蹦乱跳的活生生的人呀! 而宁王府,婚庆过后,一片凄凉,白幡高挂,红色褪去,一片最纯洁的白。 白璧越发嗜睡,我猜,他快要冬眠了。 我一个人实在没劲,水儿又不喜欢说话,只好每日混迹茶馆听说书的瞎掰,回来再慢慢绘声绘声,添油加醋的讲给晃儿听。 每日清晨,门口依然放着几个清清脆脆的桃子,天气越发寒冷,不知道这如此细心的人用了什么法子将青桃保存的这么完好。 ******* 隔着朱漆大门,正德殿外的小窄巷子里传来细细碎碎的说话声。 “春饶姐姐,你说他都饿了一天了,太后还不让人给他送饭去,他肯定都饿坏了,要不咋们瞒着师傅。给他送点吃的去?” 春饶低眉看了看自己妖娆的红色指甲,一脸不屑,“我才懒得管他,你要去自个儿去,王大哥今个换班,我要给他做一顿好吃的。然后,我们就去御花园里逛上两圈,再看看红霞落日,王大哥一定又会夸我,又变好看了。” 脸蛋溜圆,生了双水气灵灵的眼睛的小太监表情十分丰富,皱着眉,白了一眼春饶,“每天都是王大哥,王大哥,你们什么时候能吃上合卺酒!” “快了。”春饶随意摘下路边的一枝白色小花,别在头发上,“你看,这样好看么?我已经快到出宫的年纪了,更何况太后还说要大赦天下,我很快就可以出宫了,就可以和他一起回老家,去祭拜他父母亲的坟墓,然后我再买一匹锦缎,做两身红衣裳,拜过堂,就算做是成亲了,到时候,我一定让王大哥给你带喜糖回来。” 小太监瘪瘪嘴,十分不舍再也见不到她了,“你一定别忘了。” 春饶捂着嘴巴偷笑,摸了摸小太监的脑袋,“你说,你怎么还长不高呢,都这么大了。” 小太监十分不屑讨论这个问题,一转身,就不见了踪影。 一阵凉风吹过,玫红色的花瓣落了一地,僻静的宫闱小巷只与冷宫后院隔着一堵冰冷结实的高大砖墙,白天也鲜少有人经过。 小太监捏捏索索的沿着墙角投下来的阴影向正德殿偏门上的小黑屋移去。 这几日的太阳可真毒,落在身上像烧起来一样,汤得人直跳脚。小太监正想着,昨日的太阳也没这么毒呢,怎么今日这温暖的太阳,晒到自己身上就这么难受! 黑漆漆的一团仓皇飞过落在小太监跟前,吓得他哆哆嗦嗦。 小太监定睛一看,原是觅食的乌鸦,他安慰自己,不过就是一只乌鸦而已,兴许是从冷宫那边飞过来的吧。小太监拍拍手上的灰尘,正准备继续往前走,老太监严正德尖细悠长的声音传来。 “太后驾到!” 立在门口的护卫忙跪下来行礼。 小太监不过才十二三岁的年纪,又天生瘦弱,当即吓得瘫坐在地上,他心想,要是被师父发现自己从慎刑司里偷偷跑出来就惨了。 冷汗直下,小太监的身子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不过师父好像压根没看他,只顾着侍奉太后。 小太监长呼一口气道,暗道,运气真好。 太后问道,“焱儿可有服软。” 严正德摇摇头,正准备回话,就听见紧闭的宫门后面传来了砰砰的叩门声,“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我要回家!我想娘亲,我要回家......你这个老妖婆,快放我出去!......” 门后的声音稚嫩而嘶哑,犹如困兽。 太后低眉道,“他要再执迷不悟,依是不给他饭吃,不给他水喝,什么时候服了软,什么时候再带到孤跟前来。” “是。”严正德恭恭敬敬的弯下腰应道。 临时被拖回皇城的刘焱,天生身子骨就别同龄的孩子弱些,长到了十五岁,个头还跟十二三岁的时候一样,但凡吃多点,吃少点,肚子都要闹毛病,是个名副其实的贵人,打不得骂不得,累不得动不得,一哭起来就怕喘不过气。 太后摆驾回宫,小太监等人走没了,才敢扶着墙爬起来。 他左右四顾,怎么回事?守在门口的侍卫去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