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午时,天气闷热的紧,天上的云压得低低的,庭院里的玉兰也都恹恹的,趋近地面处些许蜻蜓点水而飞,赤芍担心我烦热,特地从冰窖里取了一小罐冰,轻摇团扇纳凉散热,为了避免我犯困,还特意点上了醒神的香,让我可以专心听教习女官讲习。
赤芍一直十分贴心,将我照顾的妥帖周到,她原本是哥哥的贴身侍女,哥哥特意让她照顾我的生活起居,她本名阿桃,家中父母买桃为生而得名,进府那日哥哥便为她改名赤芍,乃一味草药名。
府中侍卫婢女都以药草为名,前些时日我从哥哥那里得知原委,说是母亲喜爱药理,父亲为讨母亲欢喜,在母亲进府后不久便让府中的人改了姓名。
那时我昏迷许久方醒,醒来便见赤芍在一旁煨药,见我睁眼喜极而泣,一边上来摸额头说着烧退了一边让人去通知少爷,我实在是头脑昏胀的厉害,还没等到她口中的少爷,便合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几时,我感到不断有微热的液体自口入喉,意识方渐渐清晰起来,微微睁开双眼,只看见一位身穿月白衣裳的少年,内心猛地一惊,正欲起身,他连忙放下手中的药碗,摁住我,让我好好休息、不可乱动。
我不明就里,四处张望了一番,发觉这屋中的人我一个也不识,愣愣的回想了一番,我…我竟对自己的过往没有丝毫的记忆,心中实在惊慌,只得深吸几口气努力定了定神,朝着那少年问道:“你是谁?我又是谁,为何会在这里,你且告诉我,这里又是何处?”
他突然发笑了一声,仿佛是被我突然的发问逗弄的。他这样一笑,弄得我更为烦躁,没好气的追问他:“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这般追问,他倒也不恼,只是示意房中其余人退下,将我扶起倚床靠着,极其认真的解释原委,从他话语中我方对自己的身世略知一二,方知自己为何昏迷失忆,方知该唤面前的少年为哥哥。
我在房中将养了些时日,身体日渐好转,哥哥便让我身着素衣同他去祭拜父亲母亲。我跟着哥哥穿过府中重重楼阁,我住的雨兰院在将军府的东南角,祠堂设在西北,听赤芍说这是西临国的风俗,祈求逝者早登西方极乐世界。
将军府真是大,这一路约莫走了有一炷香,哥哥早就屏退了其他人,这祠堂只有我们兄妹二人,我呆呆的站在祠堂门口瞧着牌位,不知为何一股悲痛涌上心头,脑中闪过的都是血影,脚下踉跄了几步,哥哥担心我,寻了张方凳让我先休息一下。
安抚好我之后,哥哥径自去点香祭拜,他十分郑重的拜了三拜,便对着灵牌自顾自的说起了话:“爹爹,娘亲,儿子带妹妹来看你们了,妹妹她很好,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妹妹,好好照看将军府,不让你们担忧,虽然我不是你们的亲生儿子,但自我五岁进府,你们便对我如同亲生骨肉一样,不仅让我入了直系族谱,还悉心栽培我,在我心中你们便是我的亲生父母,我不会放过北夕,一定会为你们报仇雪恨。’’
那日哥哥向我解释,我才知哥哥原不是我亲生哥哥,是父亲族中一位连宗子弟的孩子,十二年前他的父母都在战乱中丧生,他也因此四处流亡,父亲得知消息后便将他接回府中收为义子,悉心抚养。哥哥说完话,让我也点香祭拜,我依哥哥方才所做也拜了三拜。
我刚出生未有多久,便因为体弱被送去寺庙,又因为法师的占卜,说是身带厄气为保平安长大不得于身上沾染过多血气的父亲相见,这么多年也是从未见过至亲,好不容易平安长到十二岁,将身上的厄气尽数度去可以回府,却不料在回府途中遇上山体崩塌,马车跌落悬崖,除外我以外所有丫鬟仆妇乃至侍卫无一人生还。
因为受伤昏迷不宜挪动我被安置在客栈修养。父亲母亲本欲亲自接我回府休养,谁知还为来得及动身,就遇上北夕的细作偷袭,父亲在战场上受的伤本就未好,不敌细作合力围剿命丧细作手中,母亲忧伤过度吐血身亡。一夕之间,双亲俱亡。
哥哥一边处理父母的后事,一边将我接回府中细心照料,怎奈我伤的实在过重,昏睡了接近半年方醒,父母早已葬入祖坟,我连最后一面也未见上。哥哥知道我心中有憾事,倒也时常和我说些父母往事。
如今这天气越发闷热,就这样静坐着也闷的人一身汗。
我实在是不想听教习女官说教,可奈何圣旨已下,这北夕又来骚扰西临的边疆,哥哥自请戍边御敌,陛下担心我孤身一人在府不安全,特地将我接近宫中安置,为了嘉奖父亲一生忠心、英勇殉国,又赐封我为安乐郡主。其实我心里清楚赐封只是为了安抚将军府和朝中老臣们,将我接进宫中也不过是为了给掣肘在外征战的哥哥。
半个月后,我便要进宫了,陛下特意派了教习女官来教导我宫中礼仪,近几日,每日都要从早学到晚,着实累人。
这教习女官喋喋不休的讲了两个时辰,方才肯放我走。好不容易轻松下来,我拉着赤芍陪着我去哥哥的院落里荡秋千。
这秋千是哥哥为了给我解闷特意做的,虽说在男子的院落中架秋千不甚妥帖,但是哥哥为了可以时时照料我,还是在院落中安置上了秋千,每日我受完教,都回到哥哥的院落中荡着秋千等着哥哥回来,一同用晚膳。
哥哥的院落里有一池芙蓉,正值夏日芙蓉盛放,秋千放置的位置正好面朝的芙蓉,赤芍推着我一起一落,每次都可以看见芙蓉不同的姿态,今日的太阳似乎比昨日耀眼些,连带着芙蓉也有了淡淡的光晕。秋千平稳的荡着,我瞧瞧芙蓉也望望天空,忽然我感到背后的双手猛地用力,我一下子晃神差点没抓住秋千跌下去。
我回头一瞧,果然是哥哥,哥哥生的极好看,棱角分明的轮廓,浓如墨汁一般的眉毛,高高的鼻子,还有如同那养着水仙花的瓷缸里沁润在清水中的黑石子般的眼睛,那样清澈透亮,总之就是好看极了,这府中的侍卫家丁没有一个比哥哥好看的。
现在我就这样望着他,阳光从他的四周散发出来,为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金身,时光仿佛就停在这一刻,哥哥瞧着、瞧着又伸手捏我的脸,他每次都这样,我的脸都被他捏大了。
“阿雪,今日跟教习女官学的如何?”他一如往常的坐上秋千,坐在我身旁。
“那教习女官翻来覆去就教那么点东西,我早就背的滚瓜烂熟了”
“我们阿雪这么厉害呀,我不信,除非你背哥哥听一遍”被他这么一说,我按奈不住了,直接从秋千站了起来,立在他面前:“背就背,这有何难,教习女官教了我半月有余,左右不过说了两点,一为皇室宗亲人员、二为皇家规矩礼仪。这皇室宗亲首先便是当今陛下,十二年前当今陛下还是前朝的护国大将军,那前朝皇帝昏庸无能、残暴无道,陛下不忍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揭竿而起一举歼灭昏君,登基建立西临国,算一算,当今陛下应也五十有二了,陛下之上还有太后,西临国素来以孝治天下,陛下对于太后是可谓孝顺至极,太后她老人家最是和蔼慈善,平日里最喜和宫中的公主们待在一处说笑,这陛下的后宫中皇后娘娘乃是陛下尚为将军时的原配,陛下与娘娘二人夫妻恩爱、伉俪情深,陛下膝下有三子,大皇子和三皇子都是皇后娘娘所出,这宫中妃嫔甚多,能入陛下眼的也就几位,淑慎殿的淑贵妃为陛下诞育二皇子,兰棠轩的兰妃娘娘为陛下生下两位公主,身份虽不如皇后娘娘嫡出的长公主尊贵,但也颇得陛下恩宠,现如今宫中最得宠的乃是南岳国送来的公主,哥哥你说,我说的可对。”我在这院落中四处来回蹦跳,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话,累死我了。
哥哥他倚着秋千,笑而不语的望着我,我不明白他是何意,哥哥平日里待我极好,可这时又有些疏远,实在是捉摸不透,我走过去拉了拉哥哥的手,哥哥也只是夸我学的认真,未有别的话,还未等我开口,便让人去准备晚膳。
今日的晚膳,比起昨日多添了几道药膳,那宫里陛下赏赐的,说是哥哥受伤,让哥哥滋补身体。
前些时日哥哥见我在烦闷,带我出府透气,谁料途中竟有刺客偷袭,哥哥为了护我,腹部中箭,陛下派人查出刺客乃北夕的细作,可哥哥事后派人仔细查探出,这刺客乃是陛下派出。
陛下自导自演这出戏,一是给哥哥警示不要以为一夕手握军权就可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二是找个理由名正言顺接我进宫。如今还拿药膳来装模做样,当真惹人心烦。
“陛下赐的这道八宝乌鸡汤,尤为滋补,阿雪尝尝”哥哥盛了一碗汤方到我面前。
“我不喝,看着心烦”
“阿雪,这话在哥哥这里说说也就算了,出了这院子不许胡说八道,哥哥告诉你原委是要你在宫中小心,谨言慎行。”哥哥放下碗筷,拿起先前盛的汤,执匙喂我。
我一口一口喝着,突然觉得难过,不自觉的落下泪来,哥哥连忙拿出手帕为我拭泪,柔声安慰道:“若是不想喝,我们不喝了。”
我摇摇头,哽咽道:“我只是不想进宫,不想离开哥哥”哥哥握着我的手郑重的说:“阿雪放心,哥哥一定尽快回来,接你回家”
进宫那日是个晴天,陛下提前一天便派人来让我早做准备,卯时才至,赤芍就带着人,将我从床上拉了下来,仔仔细细的梳妆打扮,里三层外三层套上昨日陛下让人带来的郡主朝服,我觉得自己像一只被五花大绑的螃蟹一样。
哥哥来送我时,给了一串他去国寺求的手串,说是保我平安,哥哥本想让赤芍陪着我一同进宫的,可陛下不允,说是赤芍是哥哥的贴身婢女,哥哥在外行军让赤芍服侍在侧,才能让哥哥无后顾之忧,至于我,陛下会派人妥帖服侍。
我在宫人的服侍下上了马车,内侍官在前牵领着马车,出了将军府,行至长街时,听到两旁的百姓议论纷纷,说着陛下新封我哥哥的左大将军,说着陛下封我为安乐郡主,接进宫抚养,都觉着无限风光。
马车行了许久,方才到了宫门口,下了马车,内侍官将我引至太后娘娘所在的康宁宫将我交予宫里的宫人就去给皇上复命了。
我跟着宫人见到了太后,她穿着褐红色的常服坐在榻上和一位妙龄女子说笑着,我依着规矩向太后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依着宫人的指引向一旁皇后娘娘嫡出的元宁公主行礼。
太后高高兴兴将我拉上塌,拿着宫里的蜜饯果子让我尝。她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的说些家常,让我在宫里不要想家,若是无聊便来和她老人家聊聊天,宫里也有和我年龄差不多公主,可以一起做做针线活计,她说的那样高兴,弄得我都不好意思告诉她老人家,我在府里光顾着玩乐,女工针线那些碰都没碰过,哥哥倒是说了我两回,我拉着他的手撒撒娇,他便也由着我去。
太后拉着我聊到兴起处,让人把公主们都带来与我瞧瞧,方便日后起居。
我觉得太过张扬了,辞谢道:“阿雪第一日进宫,不敢太过劳烦”
“父皇已经赐下封号,日后莫要再称什么阿雪了,要是被别人听见了可是要被笑话的。”说到后面元宁公主把身子朝我这边伸了伸,用手遮掩着小嘴悄悄的叮嘱我。
“多谢公主提醒,安乐,记住了”元宁的性子倒是豪爽,让我不必称什么公主,我与她年龄相仿,日后是要做好姐妹的,直接唤元宁便可,我最是喜欢这样的性子,便也依她所言。太后瞧着我们这样很是欢喜,让我在她面前亦不用拘束,跟着元宁一同唤她皇奶奶即可。那日我同元宁聊了许久,直到内侍官来宣去拜见皇上皇后时,还意犹未尽,索性便陪着一同前去。
皇上本来想赐别宫派人照料我,可皇奶奶说我父母新丧一人孤苦,让我留下与她同住康宁宫,正好也与她解解闷。
康宁宫可真宽敞,宫中种有好些牡丹、海棠,我住的文寿殿还种有好几株枫树,殿里的布局跟在家时还有几分相似,我在宫中每日陪皇奶奶斗嘴解闷,陪着元宁在宫中游玩,平静的过了月余。
元宁又来拉我陪她出宫了,隔三岔五元宁便要拉着我陪她出宫,虽然我也很想出宫逛逛,但是担心被发现,引的皇上无端猜忌,让哥哥不安心,只得推脱不去。
但元宁神秘兮兮拿出天灯,说她做了好久,就是等今日七夕去放天灯祈求如意郎君,让我一定要陪她去,这可是她终身幸福,说到动情处似乎要落下泪来,我向来为人仗义,宫人有什么事情找我时,我也是鼎力相助的,因此我在宫里也是颇有人缘的。为了元宁的姻缘我毅然决定陪她走一趟。元宁不愧是老手,带着我三两下就躲开了夜间巡防的侍卫溜上了街。
上邪的街市可真是热闹,元宁拉着我在街上闲逛,看见了许多平日里未曾得见的稀罕玩意,元宁非得让我也买一盏天灯放,可我即没有如意郎君也不想嫁人,放什么天灯,饶如此,我还是在摊贩那里挑了一盏天灯,元宁非要跑到到了杂耍艺人处看舞剑去了,我原想着买两个糖人再回去寻她,等到了卖糖人的摊贩处,才发现自己是一个铜板都没,就连刚才买天灯的钱都是元宁给我的,我只得悻悻的回杂耍处寻元宁。
元宁也真是的,刚刚还在这里,这会子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一个人呆呆的站在原地,四处都是摇曳的灯火,喧闹的人声,可我却觉得无比落寞,我无聊的踢着石子毫无目的四处乱走,这上邪的街市我都未曾走过,那知道那里好玩,去哪里寻人,只得在街上四处瞎看,期望能看到元宁。
行至一热闹处,人群涌动,我护着灯夹杂在人潮里艰难前行,好不容易找到一处空闲的地方,扶柱想透口气,不料我的天灯被人一下子撞落在地上,寻不到元宁本就心烦意乱,如今更是生气,抬起头就想训斥那个不长眼的。
我一抬头,便看见一身穿绯红色衣裳,腰间别着一管短笛、手中执着一盏天灯的男子站在面前,他生的极好看。
平日里闲来无事和元宁读书时读到过一句“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当时我还和元宁争论到底是谁配的上是有匪君子,元宁心系我大哥,信誓旦旦的同我说,莫说整个西临国,便是当今天下,除了哥哥没有人可以担的上有匪君子,哥哥生的自然是好看的,可天下男子何其多,元宁长于深宫,能见过多少男子,说不定这世上便有比哥哥更好看的,元宁不服气,嚷嚷着让我给她找一个出来,我自然是找不出来的,因为我自醒来不是在将军府,便是在宫中,能见过几个男子,我在宫中这些时间就连陛下的三位皇子也未见过。
可瞧着眼前人却觉得是有匪君子配不上他,要是元宁此刻在这里我定要向她炫耀一番,你瞧,我找到比哥哥更好看的了。
本想责问一番,此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倒是他先向我作揖赔罪,说是因人群拥挤,不慎跌出这才撞坏了我的灯,望我谅解。
“我这灯可是闺中密友相赠,你需得赔我,不许赖账。’’
“弄坏了姑娘的灯,理应赔你,这样,便把我手中这盏赔给姑娘,如何?”
“我才不要你这盏,如此没有诚意,竟拿一盏自己玩过的灯敷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