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你怎么了?”王敛看着倒在地上的阿溪,她的眼神里写满了绝望。 “敛儿,你先进去吧,让姐姐静静。” “姐姐,你莫怕。”他还以为她怕了:“皇上知道你醉了,压根没同你置气,还叫我们不要将这事乱声张。” “我晓得,我明白。”阿溪深呼口气:“你先进去,不要让这茶凉了。我待会就进。” 王敛一走,她就将膝盖曲了,把脸埋在其中。她是没脸见人了。 王敛奉茶出来,看见阿溪这副坐姿,又悄没声地重新进去,将这事跟皇帝说了。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皇帝走出门,身后跟着探头探脑的王敛以及乾清宫一干人等。 阿溪抬起头,正好他也在看她,立刻像触了烙铁似的将目光挪了开。 “迟到了两刻还不赶快进来,你是打量着朕脾气太好?” “嗻。”阿溪快速站了起来。在那一瞬间她就已经做了决定,不管皇帝对她抑或是她对皇帝,这段时间一直有绵绵游丝在脑海中盘旋,不敢往深里去想,因为她清楚,一旦撕开那薄雾般的面纱,里面就是吃人的地狱。这地狱她曾在太皇太后跟前用命拒绝过,可它还是跟她没完,此时此刻,她能清醒地发觉,它再度找上了她,并已把她软软地困住了,伺机就会变得硬如钢铁将她擭住,再无逃脱可能。 她断断不能令这种关系再度发展下去。 她跪下:“错在奴才,奴才甘愿受罚。” 宫中规定,宫女年满二十五即可自行选择出宫。她今年只有二十二,这些年在宫中都熬了过来,只要再等三年,三年后,她就彻底摆脱它了。 殷月封了诰命,按律同其他女眷一齐入宫给老佛爷请安。还没走到垂花门就遇上了良嫔卫玉襟。 两人此前同在乾清宫伺候,现在也都今非昔比,一个成了宫中集宠万千的主子娘娘,一个做了新晋封疆大吏的名门正房,自是免不得要攀比一番。 殷月向卫玉襟屈膝问安,卫玉襟借机打量着她。只见她身着镂金丝钮牡丹花纹蜀锦氅衣,溜银喜鹊梅枝珠花上缀了珊瑚米珠,上罩缂丝泥金银如意云纹风帽,打了金累丝托镶茄形坠角儿。果然是嫁进了织造家,这一身穿着打扮丝毫不亚于宫中的主子。 再看卫玉襟,青玉扁方之下亦是满头累累的的黄金珠翠宝石,将天底下顶好顶好的物件都穿在了身上。 两人携手一同往慈宁宫去,走着就唠起了家常,无非是些互相吹捧的话儿,其中又总夹带着一些暗戳戳的刺刀。你来我往,一阵子后倒是谁也没捞个痛快。 殷月看似倦了,过御花园时话锋一转:“娘娘,自打成亲那日后就再没见着呼延姐姐,姐姐现下可还好?” 卫玉襟摇头:“不晓得。从来都是万岁爷日日上本宫这来,倒从没往他那去过,所以也见不着姐姐。” 殷月嘴角勾起阴恻恻的笑,微微点点头:“是了。看来传言不假。” “什么传言?” 见殷月不出声,卫玉襟就抬手将身周的奴才尽数驱散,她才附在她耳边说了一番话。 这番话听得卫玉襟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跪下!大胆奴才,就凭你,也敢妄议宫中事?!” 殷月却仍旧站着:“娘娘,您先别急着气,臣妾冒昧问您一句,依您看来姐姐是否有身染顽疾的症状?” 卫玉襟暂压火气,蹙眉想了想阿溪平日里的行状,摇头道:“不像。”忽然她好像悟到些什么:“那平日里总见有奴才拿了药材到耳房,说是…为姐姐熬药?” “这就对上了!娘娘,您可曾想过,前些年您有孕时,您身边那个刘太医初时也是打乾清宫来的,您此前安胎时一直喝的都是刘太医的药。都说滑胎是胎漏导致的,皇上也没让细究,可臣妾就不信娘娘没有往深里想,就连臣妾当时在乾清宫都看在眼里呐。” “你说的不无道理,可若真如这般,姐姐家世显赫,形貌更远胜于本宫,又为何皇上不给她位分?且姐姐从前不是和曹大人……?” “从前便是从前。”殷月冷笑一声:“您既然这样说了,那臣妾再斗胆问您,从前皇上召幸主子娘娘们,晚间从来都是在乾清宫暖阁中过夜,可自打姐姐来了后这规矩就完完全全改了。而且……有乾清宫的人说姐姐这段时间常常呕吐,但皇上和姐姐好像并不把这当一回事,传了太医来也是满面喜气。娘娘,这呕吐是什么症状,只怕没有人比您再清楚了吧,您若仍觉着皇上不会给她位分,那到时候悔断肠子的就是您了……您若是信不过臣妾,实话不瞒您,臣妾将这些说给您听,当然存有一份私心在里面。又有谁受得了自己的夫君夜夜梦里唤着他人的名字?” 话已至此,卫玉襟已是信了九分,手中的帕子不知觉间攥得脱了线。 她勉强打点起精神,声音透出几分威严:“曹夫人,你同本宫说这些东西,本宫听见也就听见了。可这种疯话若向旁人提起,那就是杀头的罪。” 殷月赶忙跪下:“臣妾万万不敢。” “你不敢?这世上还有何事你不敢。” 见近了慈宁宫,卫玉襟将身旁的宫人招呼过来,没有理会跪在脚边的殷月就径自去了。 自从下了决心,阿溪仍旧日日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但除去分内之事,再不沾乾清宫半分。 有日太医来为皇帝诊平安脉时也给她瞧了瞧,报喜道她体内的寒气已基本除去,寿同常人已不成问题。只是病灶仍在,需得日日服药温补,身体里积年的亏空也不是一朝一夕能补全的。 得知了这个消息,阿溪则更加谨言慎行,宫里的暖阁她再没住过一日,每日减下工作上必须的话语,她同皇帝说的话加起来平均不超过三句,其中两句还是请安和跪安。皇帝邀她用膳用点,也是能拒则拒,实在避不开的只有点到即止。 他觉察出了她的变化,看她的眼神中多了很多看不懂的东西。对此他未说只言片语,但慢慢也再不要求她其他旁的事情。两人的关系真正如水般淡了,她的礼仪更加的一丝不苟,而他过了下值的时辰也再不留她一分一毫。 只是午夜偶尔会有飕飕凉风将门带开,她睡眠浅,夜中梦醒时分心中总是空落落的,再也睡不下了。 端午日,宫中各处门口摆了一簇一簇的艾草,有时中间还会混上几枝菖蒲。其味甘苦,初时不很习惯,闻久了倒也舒心,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味道。 阿溪去御膳房讨了两枚咸鸭蛋来,往年在扬州每逢端午都会吃上两个,宫中的厨子腌了一大坛,用筷子捅破空头,通红的油就“哧”地一声冒了出来,得赶忙吸上一口,就连牙齿也能给染上橘红色。 揣着咸鸭蛋,阿溪顺着宫墙走回下处。偶地抬头望去,酷暑时节没来由地起了风,热浪滚滚而来,些许碎云在瓦蓝的空中打着卷。宫墙那头有几个风筝远远地飘在天边,豆粒大小,她觉得宫外的天都比宫内的高远些,只是不知自己何时能真正逃出这朱门高墙。 没注意脚下,一不留神就撞了个人,那人行色匆匆,撞得她脑门子生疼,怀中的两个鸭蛋咕噜噜尽数滚到了地上。 见阿溪跑着去追滚走的鸭蛋,那人忙帮她弯腰去拾,拾起后打算交还到她手上。两人目光相接,均是吃了一惊。这人不是曹寅却又是谁。 一看是他,索性蛋也不要了,站起身来尴尬地两厢对望着。婚后曹寅搬离了贞度门侍卫所,也已不再用侍卫服色,石青色海鹅绒蟒衣上缀了云雁补子,因天热,他将红色拈丝绒朝冠脱下夹在了臂中。这一身皆是文官服饰,未佩腰刀。 曹寅近年益发俊朗,文服比武服更加衬的他面如冠玉、仪表堂堂。 “你可还好?”他先开了口。 “好。”阿溪点点头:“你呢?” “我也好。” 而后又是长久的沉默。她想像从前那样问问他近些日子的琐事以及何时去金陵,可话到嘴边才恍然惊觉,他是外臣,而自己是宫人,早已没资格过问这些。 “晚饭吃了吗?”能问的就只剩这个问题了。 “还没。你呢?” “也没。”阿溪看看手中的咸鸭蛋:“正打算回去吃。” “啊。”曹寅意识到自己手中还拿着她的蛋,忙递还过去。 “你留着吃吧。今儿端午,御膳房挑了顶大的鸭蛋,油蛋黄。刚腌不久,盐味还没进去,空口吃都成。” 曹寅将手缩了回去:“谢谢你啊。” 她点点头,顿了顿道:“那我…走了?”说罢扭头欲离去,她实在受不了这凝重的空气。 “阿溪。” 谁成想他竟又叫住了她。 “啊?” “阿溪,你可知道,你在扬州的事,任何事,皇上他都晓得,而且比我知道的还早、还清楚。我原本要去的就是扬州,可他一力将我调到了金陵——你是不懂得这事有多困难,得多费多少心思、打通多少关节,可他只是不想你委屈。”曹寅呐呐道:“那晚月儿说喜欢我,我也没当个真,喝了点酒,稀里糊涂就同她在一处了,可第二天醒来才发现她身上落了红……她干干净净一片真心待我,我断断不能负她。再者,曹家亦不能无后,哪怕我有心迎你进门,列祖列宗也是不依的——终究只能对不住你了,也枉费了万岁爷的一番苦心。” 阿溪心中骇然,可仍然不动声色。“干干净净、一片真心”,这话没来由的扎耳朵。 “你还年轻,依旧漂亮。”他停了停:“想开些吧。” “哦。”除了点点头,她不知还能做什么。 “不如你还是随我去金陵吧,我在府中为你安排住处……”曹寅突然涨红了脸,想都没想就冲口而出。 他的意思,让她无名无份,与殷月共侍一夫? 笑话。 “不用了,曹大哥,好好待她,不要让她也上走我的路。”阿溪自嘲地笑笑,眉眼平和,山明水净:“像我这样的人,还是越少越好罢。再见。” “……再见。” 走了两步仍旧忍不住要回头,曹寅竟仍站在原地。晚霞已起,鸭蛋黄般金红的日光好似要顺着天际淌下来。风吹树叶沙沙响,隐约能听见后头御花园传来几声咕咕呱呱的蛙鸣。惠风和畅,他系了条大红汗巾,飘飘然任风戏弄。 少年在光下芝兰玉树般立着。 最后看了看他,将头扭过,阿溪拭了拭眼,抬腿转过了金瓦红墙。 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