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寅偕同殷月,月底就出发去了金陵。 皇帝告诉阿溪这个消息是酉末时分,该当下值了,彼时她正在整理书案。 听后她站起身来微微一福:“多谢万岁爷,奴才晓得了。”之后便打算跪安,不愿再横生枝节,就免于同他多说话。 往常皇帝都直接点头准许,可这回他却叫住了她:“内务府前几日招了新,年尾会将一批适龄宫女放出去。你若也想出去,直接同内务府管事的说,说是朕同意的就好。” 原以为还得苦熬三年,可皇帝却早已猜到了她的心思,这些都为她安排好了,年底出宫,再好不过。她不打算再嫁人了,这几年在宫中手头还有些积蓄,出了宫后找个没人认得自己的地方,买间小铺,做点小生意,这辈子知足矣。 惊喜不已,她赶忙跪下磕头谢恩:“多谢皇上!” “起来吧。”皇帝声音很低:“那……你往后能不能跟从前一样,不要总像洪水猛兽般避着朕?” 这话似乎是在恳求,如果她没听错,他竟然在求她。抬起头看着他,眼中果然带了几分请求,还有些更深的东西,她能看出来,但是不敢再看了。 又对他磕了个头,阿溪逃似地离开了乾清宫。今日得了个本应该高兴的消息,可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且没来由地打了一串哆嗦。 事有可行而不可言者,有可言而不可行者。 晚间在床上烙烧饼,越睡不着就越爱胡思乱想,有画面在脑海中一幕幕闪过——为了不让她自责,他令阖宫皆对她隐瞒明延的死讯;生辰时的忘忧草;误伤了她时的惊惶;知道扬州于她是伤痛,故而将曹寅调往金陵;带她风风光光地去曹寅的婚礼,努力让她释怀……一桩桩一件件,怎能当作没有发生过。 再没有哪刻如此刻般清醒,她恍然大悟,原来所有感情都是真的,他于她是,她于他亦然。可……真的又能如何?背后仍旧是万丈深渊。她与他的差距又岂止天涯海角。在爱她的同时,他仍旧可以爱卫玉襟,更加可以爱他的三宫六院,比爱她更爱。 成为他三千佳丽之一,到头来终究会得到什么?死寂的宫苑,不会说话的金银财宝,苍白的发,孤冷的枕,还是枕边未干的泪? 只有毫无余地的粉身碎骨。 试过一回,已伤得深重,断断不能再试第二回。她恨自己为何没能早些发现,早些抽身离开,最起码这样还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后半夜勉强睡了片刻,可随即又被打更的声音吵醒了。 清晨到了乾清宫,皇帝再没提起过昨天的事来,看她的眼神也恢复了以往的淡然,两人再度相敬如宾。 也许只有离开才是最好的办法。 原本需要三年的等待现在缩短到了几个月,阿溪感谢上苍,同时也工作的更加尽心竭力,争取在临走前为皇帝多分担些忧愁。 时间转瞬即逝,眨眼间就到了年底,离宫之期将近,她开始着手收拾起了包裹。这样一收拾才发现自己委实没有什么东西,银子都换被她成了银票,加上所有衣物妆品,只有瘪瘪地一包,珠宝更直接是零。 兀自记得当时卫玉襟封了贵人离开乾清宫时,珠光璀璨的首饰由苏拉成箱往外搬,且大批大批地赏了下人。乾清宫人人从她那里捞到不少油水,现在提起她来仍旧赞不绝口。宫中有传言,现在良嫔娘娘宫中皇帝随手赠的珍玩字画不计其数,她的眼睛自然也就养刁了,若有人赠她礼品,寻常的东西就直接转手给了下人。 阿溪不羡慕她,个人有个人的活法。她手中只有那个镂了《东宫玉帐山铭》的小杯子,她忍住了将它还给皇帝的打算,算是给彼此留个念想罢。 不能再想其他的了,距离宫之日还有不到一个月,只要出去,一切就都安稳了。 那日她从乾清宫下值到御膳房吃饭,同一张桌子上的还有皇后身边的夏嬷嬷。夏嬷嬷同曹寅额娘孙嬷嬷一样,是乾清宫里有了年头的老嬷嬷。只是孙嬷嬷封了诰命后随着儿子去江南颐养天年,而夏嬷嬷终身未嫁,打阿溪来时还在乾清宫,同当时还在御前的卫玉襟住一屋。后来皇后失了儿子,看她熟练,皇帝才将她派去皇后身边照应了。 从前在乾清宫时她有些看不上阿溪,可近几月开始她对她的态度则大有改观。阿溪自己打饭,夏嬷嬷也要为皇后整饬饭食,因此两人时常在御膳房碰见,她总是拉着她的手同她扯好大一会子家常。 “啊唷,阿溪丫头,你来的巧了。” 今日阿溪来得有些晚,可一进门就看见夏嬷嬷迎上前来热络地同她打招呼。 她点点头:“阿嬷好。” “来来来。”夏嬷嬷扯着她的手穿过菜架来到灶旁,掀开一口锅,里面是几个粽子样的物事。 “这叫纸包鸡。只有用蔡伦造纸法制成的笋子纸才能做这个,先蒸再炸,骨头都酥了。厨子今儿做了几箅子,刚出锅就叫各宫人一哄而上,老婆子无能,抢到了一箅子,这不就想着给你留几个?” 这夏嬷嬷何时这么好了。想了想,大抵是因为阿溪从前将自己抢到的樱桃肉分给过她,得知自己就将出宫而不愿欠自己人情吧。本不想沾人光,可想到这里阿溪也就点头了,她晓得欠人情的滋味并不好受。 “您也来一起吃?” “不了不了。”夏嬷嬷呵呵一乐,拍拍手中的食盒:“老婆子带了一盒子,回坤宁宫跟大伙分着吃。” “成。那真谢谢您啦!” 见四周没人,阿溪剥开一块鸡肉,就着打好的饭菜直接在灶前吃了起来,确实鲜美无比,抿一抿就化开了,它不像寻常的肉,只一味的腻,这个鸡肉余味带有些苦涩,细品之下满口异香,果然是好东西。只是放得凉了,想开火热又嫌麻烦,凉着吃也不错,别有一番风味。 下午回了乾清宫,北风刮得烈烈有声,乾清宫糊上了细密的绸棉窗户纸,风吹的窗户纸往内呼呼鼓动着。 炭盆中添了内务府新进上来的红螺炭。这种炭十分难燃,但一烧起来温度极高,时间也长,乾清宫内四角都摆了炭盆,空隙处填满灰糌,盖上熟铜掐丝葫芦纹网罩子,丝毫无烟逸出,日日夜夜温暖如春。 今日的工作其实没剩多少了,可阿溪做起来却十分困难。肚子内的疼痛一阵接一阵,她的手有些发抖。这事怨不得旁人,只怪自己太懒,没能把饭加热再吃,这下自食恶果,只能咬牙忍着。 可到了下午那疼痛愈演愈烈,渐渐从小腹蔓延到了四肢百骸。头上的冷汗冒了出来,她拼尽全力抵御疼痛,终于将工作全部完成。距下值还有一个时辰,然而她再也无法集中精神了,只有向皇帝请假,想回去躺一躺。 与皇帝说话时她明显能听出自己的声音在打颤。果不其然,皇帝也意识到了,就问:“你身上有哪里不舒服?” 回皇上,奴才没有大碍。可是“大碍”两字还没说出口,一阵裹挟着痛苦的浪潮猛地席卷而来,将她拼命组织抵御疼痛的最后一点力气冲得一干二净,低低地□□了一声,一晃悠就栽倒在了地上。 皇帝上前去用力摇了摇她,这才发现,她的衣襟已被冷汗浸的能拧出水来。 阿溪是被嗡嗡声吵醒的。醒来后最初觉得仍旧四肢酸疼,动动眼珠想要睁开眼,可无论如何也睁不开,这种感觉很糟糕,就像溺水。 只有用耳朵听着周围的声响。屋内进了好多人,最开始只是如蚊子般的嗡嗡声,到后来恢复了一点意识,才发觉他们是在讨论着什么,都是男人的声音,有粗粝的、也有尖细的。而后又听出来了那位在乾清宫里常给自己看病的老太医的声音,原来这群人都是太医,他们在进行着会诊。 好像也没什么可争论的,那些人挨个替她把过脉,有的诚惶诚恐,说这病自己看不了;有的啧啧称奇,说从来没见过这样奇特的病症;最后,轮到了那个老太医,他说这姑娘本就身子虚弱,又来一剂大寒之药,将本已化解的寒气重新打回了五脏六腑,并深深根植于斯,根深蒂固。 根深蒂固,他刻意将这四个字念的很重,听得阿溪浑身一激灵。 这个观点所有太医表示赞同。于是会诊的结果也就下来了,这姑娘纵是华佗扁鹊再生,也已无力回天。药可以停了,现在这些对她来说是无用的,因为哪怕将养的再好,至多也只有三年寿命。 阿溪头脑尚不清醒,只觉着他们说的那姑娘真是可怜,年纪轻轻地就将失去性命。 太医们说完后就都行礼退下了,屋中重新恢复了安静。可又不是全然安静,另有脚步声从另一头响起,走到她床边,掏出汗巾子来为她擦汗,又伸手替她将弄散的被角掖了进去。 手指拂过脸庞,她闻到了一股龙涎香夹着艾草的气息,不用睁眼她也知道这是谁。他在她床前坐了良久,那味道就一直萦绕着她,四下里静悄悄的。 他忽就躬下身子,附在她耳边对她说了些什么,鼻腔里温暖湿润的气息扫得脸上直痒痒,可那话语却像高楼上的歌声,缥缥缈缈,梦里的她听不十分真切。 后来汗褪了,呼吸渐渐拉长,她再度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了很久。睡得并不好,有很多杂无章的情绪在脑海里乱撞,直至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她在珠宝摊前挑首饰,挑了整整一箱子,可还没等付账,再回头,那箱子连带着自己身上带的钱尽数在一片熊熊火光中变成了一箱腥臭的焦土。阿溪大急,忙低头在那里面翻捡,渴望翻出些没烧尽的物件。将杂质倒掉后看见了一颗滴溜溜的夜明珠,灰黑的焦炭也掩盖不住它的光芒。 她不记得自己挑的有这个。明明很喜欢,可看了看就又放下了,因为她的钱不够支付它的价格。谁知这夜明珠竟自己跳进了她的箱子。 连忙伸手去够它,可她手太短,试了几次均没成功,眼看那夜明珠腾空飞起,周围燃烧出了熊熊的火焰。 在梦里阿溪十分清楚这就是个梦,可依旧要急的哭了出来,自己跟自己较劲,猛一使力,双眼睁开,呼腾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终于回到了真实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