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幽暗,墨兰与韩焉二人相对。 “你也对陛下说那尸身并非卉紫?”墨兰问道。 “我别无他选。我若说是、便会加重陛下疑虑。”韩焉说着,扶上额头,乏力地闭上眼睛。 见状,墨兰有一丝懊悔:“细想来,或许是我冲动了。卉紫总要出门,总要见人。”墨兰长叹。当日那良平义言之凿凿陛下已派人军中盯着韩焉,她才应了良平义的建议,想着一劳永逸。而今后续谎言如何圆满,良平义是不需要担心了,都成了韩家的问题。 韩焉摇头,宽慰道:“公孙敖确实在军中盯上卉紫了,我本以为,此事加之我会师前遇袭,皆是陛下授意。才在匆忙中应了你的建议。然而今日,我发现陛下虽授意十九骑兵拖延围困我,却并无杀心。” “那是?”墨兰道。 “定是有他人从中作梗,他们才会下杀手。所以,我担心公孙敖在军中寻人也并非授意于陛下。”韩焉说着,揉了揉额头后睁眼看着墨兰,“不过好在,陛下现在,是偏于相信人已死的。公孙敖贬为庶民,也无精力操心这等俗事。” 墨兰看着韩焉眼中柔柔的光芒,心中一股暖意弥散,不时还跳动着丝丝的喜悦。他在安慰自己。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懂得照顾别人的感受了、宽慰别人的歉意了?墨兰微微一笑,低下头去。 “卉紫人呢?”韩焉问道。 “已入了新院,与旧处相距甚远,若她不是无聊至极,应该不会走回到她放过火的地方的。”墨兰道。 韩焉闻言一笑,扶着案几起身。墨兰赶紧俯身相送。 月明星稀,整个宅子尤为安静。走到卉紫住处时,见她正在院中专门为她纳凉搭的四角长亭里伏案趴着,一袭宽松白衫曳地,光着的脚丫自衣衫遮蔽下探出,在月色下白的熠熠生光。此时她手指正有节奏地轻叩桌面,嘴里念念有词。走近才听清,唱的是“桃夭”。 不知何时起,她口中念得不再是些奇怪的歌谣,而是时下最流行的曲子。 韩焉静静地望着她,只觉湛蓝夜色中,那一抹洁白轻盈的身姿甚为美好。可越是美好,他心中的不安尤甚。若,今日所见的尸身确是他,他会如何?若,日后她被人发现、被陛下索回,他又当如何? 他从未为自己所作所为担忧惧怕过,唯独今次,他有些后悔了。他和墨兰慌张地让卉紫“死去”,会不会反而弄巧成拙? 卉紫仿若觉察到背后的凝望,她直起身子略一思考便知是谁,欣然一笑扶案而起,转身光着脚踏步而来,至亭廊边缘伸出双手勾住韩焉的颈项,轻轻一跳,便将双腿勾在韩焉腰间,挂在他身上。 韩焉一愣,低声责备道:“你矜持些。” 卉紫也一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怎么不矜持了?”但少时她便觉察到韩焉身体的变化,她低头看看,再抬头时红了脸。可此时下来也太没面子,不下来,又…… 韩焉低头轻吻她一下,柔声道:“那些歌几时学来的?” “词我从小就会,但曲子却是在外面的时候听来的……”卉紫低声答。 韩焉看着她脸上的两朵红晕,心下喜爱之情愈发满溢。然而适才与墨兰的对话还盘旋在脑海中未散去,越是回响,越令他惶恐。 他不由得收紧双臂,将卉紫牢牢锁紧怀里。卉紫仅愣了一瞬,便报以同样的相拥,心下主意一来,调皮地收紧攀在韩焉腰间的双腿。 苍穹在上,皎月高悬,静谧的院子里传来二人几不可闻的喘息之声,时隐时现,缱绻缠绵。 卉紫醒来之时已是后半夜,不知何时已移到屋内,韩焉正在身旁熟睡。她翻身趴卧,将视线转向韩焉,细细地看着他的眉眼。他柔润的轮廓如玉的面容,即便在睡着时也仿若还在微微地笑着。 夜静静的,只余窗外偶尔的虫鸣蛙叫。世界好像暂停了一般,没有其他声音,没有其他人,也没有杂七杂八的事叨扰。此时此刻,她不需要计较过去,也不需要畏惧将来,只需要好好看着眼前的人便可。 其实,她也没什么将来好想。 她不愿意也不敢去设想。 韩焉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只见眼前的女子若清泉一般的双眸微睁,目光早已穿越眼前的光景,思绪仿佛也飘到了九霄云外。 “不睡了?” 韩焉轻念一声,将陷入沉思的卉紫唤醒。她的视线重新聚焦回韩焉脸上,莞尔一笑,摇摇头。 韩焉伸手轻轻抚了抚卉紫的后脑。 “你也不睡了?”卉紫问。 韩焉轻“嗯”了一声。 “那——”卉紫向跟前凑了凑,“咱们聊天吧。” “聊何事?” “八个问题。”卉紫语毕,察觉脑后韩焉的手微微顿了一下,便一笑,“你不想问了吗?” “此前我先问你,”韩焉打断,“你愿意就这样在我身边吗?” “愿意啊!”卉紫这次答得毫不犹豫。 “不管你从前有何思虑,只要现下坚定,我便不多问了。”韩焉笑道。 “连我是谁,我来自何处,也不再好奇了吗?”卉紫不解道。 韩焉看着卉紫,没有回答。如果说一点都不好奇是不可能的。可是,他已隐约察觉到了答案将是什么。那是个遥远的地方,远到他倾尽余生也无法抵达,远到即便是天子皇权也无法触及。他怕一旦问了,卉紫的所在便会被天神发现,便会将她带回家乡、带离他身边。 而这头,卉紫原以为,韩焉必会好奇追问。毕竟那将是个玄之又玄的答案,也可以帮他前路走得略微顺利一点。但韩焉的反应出乎她的意料,她有些不明所以地咬住了嘴唇,眉头紧蹙。 仿佛读懂了卉紫的心思,韩焉和悦道:“若你想说,随意说说吧。” 听闻此言,卉紫反而沉默了,她趴在胳膊上,微微透出一丝怅惘。说起来,她并不想显摆自己的出身,并不想以发达的现代背景在韩焉面前炫耀。她只想让韩焉知道,她先前对二人关系的犹豫是为了什么,她在恐慌于什么。她潜意识里也想借此给韩焉做个心理准备,万一那天来了,她不至于连解释的时间都没有。 韩焉见卉紫沉默,并未催促追问,而是覆上她的手,并牢牢地握住。 卉紫一笑,话锋一转道:“明天出去玩吗?” “呃,”韩焉一愣,答道,“近日有些忙碌。过阵子可好?” “哦。”卉紫失望地应了一声。 “你在家,有事吩咐少君,缺什么,找墨兰。暂时不要出门。”韩焉叮嘱了一声。 卉紫闻言,诧异地看了韩焉一眼:“难道——”她想了想,恍然大悟,“有人要抓我啦?” 韩焉噗嗤一笑,点了点头。 “噢。”卉紫沉沉应了一声,没好气地翻身躺下来。也罢,多日未在家中宅了,想来短时间内也不会太过无聊。 往后的时光难得的平静如水,时不时便令人生出了安稳无争的错觉,麻痹了神经、忘却了烦恼。然而这只是卉紫这头种树弄花、布置庭院、享受美食的闲情逸趣,他人处依然各有各的苦恼。 朝政上,盐铁官办启动以来进展并不顺利。原欲将盐铁均改制为官制官销,但此举触及了商人的重要利益而受到了相当大的反弹,且官府一时半会儿未能掌握盐矿铁矿资源及相应技术,使得生产进度落后、市场大面积供不应求,民众对新政多有怨言。新政于此及时止步转向,将“制盐”权限重新下放,给予盐商一部分制作上的利益空间,但为控制市场及收入,渠道及售盐仍由官府把控;但鉴于铁业当前牵涉货币改革、武器制作,故未能让步、坚决收回朝廷。其余方面,则借收拢人心来补救:通过召集一部分有威望的商界领军人物,给予一官半职、荣誉爵位来对整个商界进行安抚。 此计由商贾出身的桑弘羊进言,得到广泛支持,并由丞相李蔡助力一并推行。 后宫当中,王夫人近日消渴症突然加重,多症并发。然治疗并发症则会加剧消渴症,不治疗又会加重并发症。一日王夫人忽然单眼失明,未央宫以卫子夫为首,除尚在哺乳的李夫人外,其他几位姬妾轮番看望、抚慰,刘彻几乎日日扎在长乐。 前面瑞云夫人秘葬的流言四起,后面王夫人病入膏肓,阖宫随着刘彻的情绪陷入哀伤。 为此刘彻得有阵子不能来凤凰殿了。邢雨诗一边在长乐宫临华殿外歇息捶腿,一边心头烦闷。然此怨言断断不能流露分毫。正想着,殿内卫子夫呼唤,她赶紧起身入内,乖乖帮忙。 “皇后,”王夫人即便病入膏肓,也依然保持着自己的风度仪态。她细弱的手轻轻搭在卫子夫递来湿巾的手上,婉拒了她,“我知自己时日无多,也知你是念我在此孤单,故而携众姐妹安慰看望我。但你还有后宫要打理,重任在肩,万不要在我一个废人身上浪费时间。” “王夫人,”卫子夫低声道,“你入宫住得远,我也未曾照拂于你,此时我尽的不过是绵薄之力而已……”她说着,抓住了王夫人递来的手握了握,只见曾经圆润的玉手变得瘦骨嶙峋,而那风姿绰约的脸蛋也不见了当年□□。唯有那双大眼,依然闪烁着绝美的光辉。卫子夫倍感怜惜,红了眼眶。 王夫人无外戚、不弄权、多年无争,倒也不曾触及卫氏利益。在这宫内,没有纷争便算关系和睦了,弥留之际,卫子夫难免为王夫人伤神。 王夫人见状,心下一暖,泪盈于眶,她想起了连日来耿耿于怀惦念不已的心事,冲动之下险些脱口而出。但就在话音将起时,她心底不知为何警铃大作,下意识地将出口之言转了方向:“往……往后陛下,就有劳你们照料了,说起来我也没为陛下做什么。” 卫子夫点头,泪水滑落。 正说着,身边的邢雨诗忽地低头干呕起来,她赶紧掉转了方向,捂住抽动的腹部,状似十分难受。 “邢夫人……”卫子夫关切道。 “晌午在殿内多吃了些,许是……”邢雨诗答着答着,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说起来,自己的月信也许久没来了。自上次流产至今她一直在调理身体,期间月信时有时无,所以此番她也未在意。这干呕来的莫名其妙,难道是——这么想着,她低头看向腹部,面露喜色。 一旁的卫子夫察言观色,也想到了这一点。 “皇后,令邢夫人回吧,我这病成人不怕,万一有喜,腹内孩儿恐怕不行……”王夫人欣慰一笑,柔声道,“如此,陛下也会高兴些了吧。” 卫子夫点头,连忙令喜珍同萍儿一道护邢雨诗回未央宫,并嘱托喜珍务必寻太常和少府最好的太医来诊断、开进补方子。 邢雨诗道谢后走出宫殿,一边心下疑惑:此等事宜安排喜珍前来,莫不是要打探我情况?正想着,迎面黄子玉带着婢女来了,邢雨诗连忙使了个眼色。 黄子玉倒是伶俐,赶紧道:“喜珍姐姐,这是……” “夫人适才不适,皇后令我陪同夫人回未央,顺便叫太医查查夫人身子。”喜珍笑道。 “此等小事,怎劳喜珍姐姐?”黄子玉热心道,“王夫人病重,皇后身边离不开人,喜珍姐姐,不若我替你去了,稍后再来回话?” 喜珍一想也是,便点头:“那就有劳顺常了,务必来回话。” 黄子玉点头:“喜珍姐姐放心。”说着,便从喜珍手中将邢雨诗的手接过,转为跟随邢雨诗向院外走。 临出门前,黄子玉回头看了喜珍一眼,见喜珍也正望着自己,黄子玉略一点头,见喜珍微微一笑以示回应,便赶紧转回头与邢雨诗搭起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