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翊什么时候下的界,没有人知晓,只是当他带着九重天箓,站在荒芜萧瑟的璇玑屿时,满身伤痕的他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可以耗费了。
因为他想改天换命,将那个以身殉道,强行将自己从三界抹去的廉棠神君,唤回到尘世中来。
百余年的与心魔撕扯,颂翊总算看清了自己那颗卑微且别扭的心,其实他真的很好哄,只消神众不那么高傲的对他另眼相看,也许他真的会是千千万万个神祗中的一员,虽做不到心如止水,温良恭谦,但也绝不会是锱铢必较,狼顾鸢视。
总之,像廉棠这种刚正不阿的神明,天道是不会允许他含恨湮灭的,于是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或者无形之中得了主神的授射,那把陪伴了廉棠千万年的佩剑争鸣,竟然没有随着宿主的消亡而消失。
反而是在颂翊独舔伤口,对其月下缅怀的时候,于一个寂静的深夜里,出现在了飞流崖。
那是颂翊第一次见到靖无月,这个从未在灵巫宫现过法相的主神,着一身墨色的宽大仙袍,袖橼与领口皆织着殷红的暗纹。
此时的颂翊已经陷入到了思绪混乱的境地,他半是狎昵,半是哀怨的对着远方自说自话,一双苍白而瘦弱的手,颤抖的伸向虚空,仿佛在小心翼翼的触摸着爱人的面颊。
靖无月的出现就像这瀑布的水雾织就而出的一抹幻影,时而清晰时而朦胧,但他手中所端的那把长剑却是真实的,真实到颂翊在光影里恍惚间认错了人,狼狈的扑跪在主神的跟前,痴痴呆呆的诉说着百余年的懊悔与思念。
那一夜冗长又短暂,靖无月陪着言语混乱的颂翊呆了一整晚,直到第二日霞光染蔚,他才在浸凉的水雾中消散了身影。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颂翊都缩在这处陡峭的崖壁边,怀抱着廉棠的佩剑遥望着凋残旧梦。
廉棠就像他黑暗之路上那一盏渺远的琉璃灯,永远悬在迷雾重重的前方指引着他追逐,那不远不近的距离,薄雾萦绕的朦胧,勾的颂翊一生都为之贪痴成狂。
争鸣的剑身上尚存着廉棠一缕亡魂碎片,若在辅以术法加持那织回他的魂魄不过是岁月长短的事,可是摸着那廉棠复活的唯一希望,颂翊却总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就算廉棠的魂魄织回来了,他也再不是归墟仙山上那个冷傲如霜的神君了。
散了神格,落入轮回,他就是一介生老病死,循环往复的凡人。
这个本该拥有永恒的生命,享受千万神众拥戴的神明,却因自己的野心从云端跌落了尘埃。
于是在人间召唤亡魂的闲暇之余,颂翊就会躲在皇陵的前殿里绞尽脑汁的筹划着。
他要还廉棠一个仙身,一个强大到无可比拟的神格,哪怕此后的蛮荒之地还会滋生出比他强悍千万倍的恶魔,他的孤傲神君也断不会被逼迫到失了自保的能力。
可这茫茫人海,到哪里去找一副这样的神格呢?
颂翊走遍了九州四海,去过妖魔横行的北冥,下过怨声载道的九幽,也在人王的宫殿里屈居过一介小小的官位,饶是他慧眼识珠,目光犀利,选来选去也没能选中一副满意的。
直到他闲来无事,翻看观星楼内积藏的秘典时,发现了神谕里隐晦描述的火炎神凤。那卷斑驳的竹简上说,神凤乃火系灵元的法身,是鸿蒙之初掩埋在三界的究极武器,凡所有不敬天道者,终将在业火的愤怒之下魂飞魄散,永无轮回。
火系灵元,强悍的三大元素之一,亦是兵宗之主最为霸道的法相。
颂翊端着竹简恍然忆起,廉棠在撰写九重天箓的时候,曾对他说起过这位主神的聪慧与伟大,这三界之中所有高阶的术法与神器皆是出自于他之手。
想到这里,颂翊晦暗了多年的眼眸,突然精光大亮,他仿佛是窥探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似的,略显稚嫩的脸上满是势在必得的癫狂。
颂翊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自王宫里消失了,他带着廉棠的争鸣剑,按照竹简上的记载寻到了位于江南之地西北郊的一座上古祭坛。
那时的江南还没有后来的富庶与柔美,星星点点的群聚地,连一座像样的镇子都没有,到是简易的祭坛修建了不少,但大多都荒废了,许是人们在常年累月的祭祀里也得不到实质性的庇佑,慢慢的也就不在寄希望于此了。
作为神明的颂翊轻而易举的就攻破了苍梧幽境的结界,可就在他信心满满的下到涧底去收复炎凤的神格时,那恍若烈火凝就的太古凤凰赫然睁开了焰腾腾的凤眼。
颂翊再是得天独厚,却是大煞之命不敌神凤勇猛,鏖战了几个回合下来,已是伤痕累累,几欲散魂。其实为了廉棠的重生他本是不怕死的,可他顾及着争鸣剑心里那几缕脆弱的魂魄,所以只得身形狼狈的铩羽而归,等他日寻个万全之法再来一较高下。
出了苍梧幽境,颂翊便在江南安定了下来,他终日都在思考如何才能将炎凤收归己用,可是思来想去,也不得办法,反而因为思虑过重,那些被业火反噬的伤口迟迟也不见好。
转眼,人间已过千年,当颂翊再一次站在祭坛边缘神思凝重的时候,入世救苦的靖无月出现了。
这位曾在飞流崖暗夜赠剑的创世之主,不知是因何原由竟然封了神格堕下了九重天,成了一个与己无别的同类。
他们两个自祭坛的两端隔着一片倒塌的废墟而望,颂翊尚且记得他,而靖无月却不认识了自己。
自靖无月站在了这苍梧幽境的入口开始,地底的炎凤似乎是感应到了宿主的气息而躁动不安,原本细雨酥润的江南,忽然间便湿热粘稠了起来。
颂翊望着靖无月盯着地表蹙眉沉思的模样,突然就开了窍,他开始不满足于夺了炎凤的神格,他想要的,是廉棠对靖无月的取而代之。
越是这样想,颂翊便越是兴奋,他悄悄的自废墟的这一头走掉,却不忘在暗地里仔细观察着靖无月的一举一动。
经年累月的尾随在主神的背后,看着他救苦救难的壮举,慈悲为怀的仁义,颂翊便越发觉得这神明有趣,他模仿着凡人的起居生活,怡然自得的插科打诨,表面轻浮但内里持重,在所有的大是大非面前都不会迷失掉自己那颗守正的本心。
他曾以为这样的果敢之神,是永远都不会有瑕疵的,是自己永远也无法战胜的。
却不想天道待他不薄,一个哑巴的出现,就让这个无懈可击,高高在上的主神动了凡心。
那几年,苍梧幽境的封印时不时就会出现脆化,大量的炎系灵兽受神凤的影响而祸乱人间,靖无月终日不在寺内,辗转各地镇压妖兽,躲在暗处的颂翊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恰在此时,北方的守护圣兽玄武也从入冥之中苏醒,极强的渡化之力从地表源源不断的迸射出来,笼罩住一方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