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哥,这个问题你问我第三遍了。” 昏暗的审讯室内,栾馨站在木桌前,左手的食指和拇指不住地转动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她说话很急,微微蹙眉,明显的情绪不算太好。 “你快先别盯犯人似的,赶紧把这戒指帮我摘下去啊。” 坐在木桌前戴着副无框眼镜的陈辰,状似无意地推了下眼镜腿,接着食指划到眼镜腿前段的微型监控按钮上,‘不小心’关掉了监控器。 随后,他整理了一番自己的短袖,虽然没什么需要整理的地方,但他依然形式化地整理了领子,整理了短袖的袖口,让两边袖口折上去的大小相同,形象相似,都是那种波浪形。 整理好衣服,陈辰将右手握成拳,放在嘴旁,咳了两声算是清嗓,一切准备就绪后,陈辰才对栾馨伸出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坐。” 原本站着跳脚的栾馨‘啪嗒‘一声做到了市局给准备的椅子上,但市局这椅子好像年头有些久,栾馨坐下来的力气不算大,可椅子却发出悠长的一声“吱嘎——”栾馨尴尬地红了脸,倒是今晚不太正规的审讯官推了推眼镜:“没事,这凳子没有二十年,也有十五年了。” 听到他这话,栾馨小眉毛向上扬起,忙低头去摸了摸屁股下面的凳子,接着语速略快地说:“你们局里很节省啊,十五年这凳子除了硬件不太行了,外观摸着就跟新的似的。” 陈辰随意答到:“嗯,只有审讯穷凶极恶的罪犯时才会把它拿出来。” 可能是陈辰的回答实在是太过随意,导致栾馨大脑空白了三秒钟,三秒后,她扬起头:“我是穷凶极恶?” 一周前余笙将栾馨救出来后便直接把栾馨交给了陈辰照顾,结果栾馨整整一周没见到余笙,再见的时候就是刚刚,她被带到最里面的这间审讯室时路过的前一间。 钨丝灯泡由于电压不稳开始闪烁,一道道幽暗的光从上至下地砸到陈辰的鼻梁上,他的鼻梁很高,光拦在上面就像是道疤,光一下下的闪,陈辰的沉默就像是泥潭蔓延出来的污泥,沾到栾馨的脚上,腿上,然后是腰,然后是胸,最后是脖子,强大的压力令栾馨窒息,让她喘不过气。 “我不清楚。”陈辰例行公事般的回答,说完,他将无框眼镜摘下,身子向后靠去,接着他用食指和拇指捏了捏鼻梁,眼神空旷地看着带着血迹的棚顶,曾经有一个人在这间审讯室里审讯自己当时的妻子,最后却被自己的妻子用藏在他皮带扣上的刀片割断了脖子上的大动脉,随后他的妻子吞下了刀片,大片鲜血吐到地上,喷到墙上,乃至棚顶。 “栾馨,我不能够在没有充分证据证明你无罪的情况下贸然相信你,”陈辰的喉结正对着栾馨,陈辰的下巴和下巴上的胡茬也对着栾馨,他的声音很稳,就像暗夜踟蹰独行者心里怀揣着临行前他人的叮咛:“余笙救你的那天是你失踪后的第三天,这三天你都做了什么?” “我不知道。”听着他的声音,栾馨的腿不自觉地像是小学生听课那样并拢,双手也交叠着放到了腿上,陈辰的这个问题,他一共问了四遍,每次栾馨的回答都是——我不知道。 “好,那我问你为什么尸体的胸膛上插有带着你指纹的剪刀?”陈辰依然看着棚顶,也依然用这个姿势对着栾馨。 三个小时前,市局交警队巡查的时候在郊区河边一处废弃的工厂前发现了割断整齐的尸体躯干以及上面插着的剪刀,刑警队将躯干运回,法医用最快的时间确定死者身份,以及确定了犯罪嫌疑人——剪刀上的指纹所有者栾馨。 “技术合格的情况下,指纹可以制作指纹贴,我不认为对方没有这个技术,”外面的天色越来越暗,栾馨反而越来越镇定,她看着陈辰的喉结,抬手将掉到额前的碎发挽到耳后,低垂着眉眼慢慢地说:“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作案动机。” 这间审讯室一年到头用不上几次,所以没有定期清理,再加上屋子在长廊的尽头,阴暗潮湿的环境很容易滋生各类生物,比如现在栾馨就看到了一只长脚蜘蛛大摇大摆的从她的黑色帆布鞋上面走过去,栾馨不怕各种动物,也不怕各类虫子,相对于虫子她可能更怕两条腿人类的幼崽。 长腿蜘蛛逛着逛着被栾馨鞋上的鞋带缠住了脚,就在栾馨想要蹲下身帮帮它的时候,陈辰突然开口:“为什么监控视频里出现了你?” 是的,如果只是指纹指证不足以让暂时合法的公民来到这间重罪审讯室,三个小时后前,市局调档郊区河边近一周的监控,数十人盯着看,最后的结果是出现频率最高,躲避监控频率最高的是栾馨。 “我,我真的不知道。”栾馨声音平静到让陈辰倒吸一口凉气,从心底升起阵阵的寒意里,夹杂着一种熟悉感,这种熟悉感让她害怕,可现在的栾馨,和那个人真的好像,就像是同一个人。 嘭的一声,陈辰坐了起来,他将无框眼镜戴上,这次他看向栾馨的眼神就像是无数次看向犯罪嫌疑人的眼神:“栾馨,你真的是从梧桐路路口超市门口的垃圾桶里被余笙带出来的?” 听到这话,栾馨内心惊讶,但是脸上却是面无表情,她说:“不是。” 但是从陈辰问出这句话后,栾馨已经知道了两个准确消息,第一:余笙没有对他们说实话,第二:余笙说的假话并不是她是被从垃圾桶里翻出来的,这种听起来像是闹笑话一样的假话,只有陈辰这个单线生物能想出来。 至于余笙是怎么跟他们说的,她不知道,而余笙又是为什么不说实话,她也不知道。 陈辰拿起桌上横着的钢笔,决定退而求其次:“你记得自己被关在哪儿么?” “我只记得周围很黑,很黑,什么都看不到。”栾馨话说的很慢很慢,她在观察陈辰的反应,她的推测里,陈辰既然提到了垃圾桶,那么垃圾桶和余笙编造的地点一定有共性,垃圾桶有两大特点:一是黑,因为空间封闭;二是味道大,因为有太多的废弃物堆积,尤其是超市门口的垃圾桶,瓜果蔬菜化掉的冰淇淋。又黑又臭的地方,栾馨猜不出是哪儿,所以栾馨的回答很小心。 虽然这个时候她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她正在下意识的帮助余笙圆谎,即便她心里不知道余笙的计划,也不清楚余笙的理由。这样的行为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但是她的第一个谎言已经出口,覆水难收,接下来只能继续第二个、第三个,直到把这个谎言圆到完整。 陈辰看得出栾馨在观察自己,也看得出栾馨问题回答的谨慎,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面对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妹妹,陈辰突然觉得知识、经验,都成了最没用的东西,栾馨现在的每个回答都看似无懈可击实则漏洞百出,他有权把监控关闭,当然也有权决定审讯的时间。 但为什么整个市局里的队长偏偏选了他,陈辰心里心知肚明,因为陈辰和栾馨的关系最为亲密,选他就是要让他没办法避险,就是要让他把这个案子抠出来,因为所有人都知道陈辰这次如果没法找到决定性证明栾馨清白的证据,陈辰一定没有理由将她释放。 最亲密的人最了解对方,得到有用信息的机率也就最大,可是相对的最亲密的人最知道彼此的软肋。 “栾馨,你知道一个人什么情况下做的事情会完全忘记么?”陈辰垂眸看着手里钢笔照到桌面白纸上的影子,斜斜的一道影子。 “精神分裂,或是梦游。”栾馨回答的很快,两人之间的气氛越来越严肃,不光陈辰心情沉重,栾馨的心情也开始变得沉重。 “对,你上高一的时候拿着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这道题问我。”陈辰继续低垂着眉眼看着转动手里的钢笔,突然他手指一顿,钢笔掉到了水泥地上。 笔帽和笔身断开的声音很大,陈辰闭上了眼,声音很沉:“别捡。” 栾馨没动,她依然看着陈辰:“我这次是不是跟十年前的桐江案扯上关系了?” 十年前,栾馨十五岁。 “嗯。”陈辰点头。 紧接着又是蔓延无边的沉默,陈辰无法进行正常的审讯,栾馨的思维逻辑已经混乱成了一锅粥,当亲密的人由于某些非常态原因成为对立面的时候,两方都无法进行正常的行为活动,而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直到墙上挂着的音响传来广播的声音。 “陈辰,请将栾馨送到正在审讯余笙的审讯室内,陈辰,请将栾馨送到正在审讯余笙的审讯室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