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春第二日起床,想到昨夜晨鹤说应了李文骞来家里做短工,实在不可靠。羽春自绾了头发,一径来到嫦菲家里,见邵余光四仰八叉地坐在葡萄架下,嫦菲正给他篦头发。 嫦菲柔声道:“大清早的,嫂子蝎蝎蛰蛰来做什么?” 邵余光一听,忙扭着身子瞅羽春,没防备,嫦菲正抻着他的头发,一连扯掉脑袋瓜子上数十根乌发,疼的他咧着嘴,拿手捂着。 嫦菲吓得只是不敢吭声。 邵余光见羽春也是刚刚起来的样子,头发虚笼笼的挽着,脸上还没施脂粉,黄黄的脸儿,倒更觉得可亲可爱,心里暗暗笑了起来。 羽春走进,说道:“昨儿夜里,我听我们男人说,雇了你兄弟到我们家做短工。我想,准是他们男人喝了酒,没了把头,胡乱逞能答应的。” 嫦菲轻声道:“这是真事!昨儿我在跟前儿,听他们亲口说的……这样也好,你就在家里好好做少奶奶了。一个女人家,整天风吹日晒的,谁经得起,还是让他们男人干去吧。” 羽春笑道:“既然你在他们跟前儿听着,也不替我劝劝。你当我们家斗金斗银的土豪也算,自己的米还糊不住锅呢,再叫个人跟我们一起挨饿?” 邵余光仰着脖子,大疙瘩喉结一鼓一鼓的说道:“大嫂你也明眼看看,咱们这四邻五舍的,谁有你们家趁钱。秀才哥哥,随手纸上划拉几笔,就是几两银子,像在地上捡一样轻巧,家里添个伙计,嫂子还那样小气着,不松口。” 嫦菲一听,忙贴到邵余光脸上,问道:“庞秀才又找到什么好差事了?” 邵余光说道:“可不是怎的!就是那天来家租房的韩四端,他找的秀才哥哥,要抄金字佛经呢。” 唉!终究没躲开韩四端,羽春急道:“别他娘的扯臊!快到前院给你兄弟说一声,别让人白忙活去了。我没空和你俩扯皮,回去做早饭去了。” 羽春回到家里,胜春已经来了,在牛圈里清牛粪。 晨鹤筛着草料,看样子是要喂牛。不知老牛是饿坏了,还是闻到晨鹤身上什么怪味儿了,敛着晨鹤的后衣襟在嘴里嚼着。 羽春走过去,忙把晨鹤的衣襟从牛嘴里拽出来,说道:“你看你,再不快筛出草料,牛就把你吃了。” 晨鹤扭身把牛头一推,说道:“不知道,它这么淘气。” 羽春轻声问道:“我听邵余光说,你要给书局里的什么韩四端抄书?有这么一回事吗?” 晨鹤原本想瞒着羽春,大大挣一笔钱,好好犒劳羽春,没想到她已经知道了,便说道:“是有这事,娘子不用担心。” 羽春将晨鹤拉到房里,说道:“按理说,你们男人在外面的事,我一个女人家不该管。但是……你心眼子又实,和人往来都是书生意气,往后一定小心了,别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来往,要不然,到最后一无所成。” 晨鹤低头,看着羽春神色黯然的叮嘱,还不知什么缘故。晨鹤搓了搓长长的眉毛,说道:“呃……呃,娘子言重了,不过就抄抄书,画几笔而已,哪就被人害了,我凡事小心就是了,你不要瞎操心了,刚才做什么去了,我四处找你。” 羽春呆了呆,说道:“嗳哟!你顶撞起我来,也没谁了。我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你记在心里就是了,别和那个韩四端乱来。” 晨鹤滔滔一笑,将羽春的头捂在胸前贴着,说道:“好,好,好,我听娘子的就是了。什么韩四端,黄九龄的。” 羽春沉着脸推开他,自去忙了。晨鹤不解其意,以为她是身上不舒服,不敢多加追问,生怕越说越僵,就随她去了。 这几日,羽春和胜春紧紧追着工夫,将将种了十亩棉花,已经三月的天气,天都热了,另外十亩只好闲着,等再下了大雨,种些黄豆谷子之类的。 一连忙了好几日,羽春就放了胜春一天假,自己在家也浆洗浆洗衣裳。午后天气热了起来,羽春把脸盆架子搬到院子里洗头,刚刚洗完,坐在树下,对着午后淡淡的斜晖梳着一头乌亮如漆的头发。 冰凉的头发托在膀子上,拿着一把木梳从头到尾缓缓的梳过来,心情也跟着平静许多,连日来的疲惫也渐渐冲和。假如丈夫在身边,那便更好了,我帮他洗完头,静静的梳着头发,安享这午后静谧的时光。可是,也只有自己喜欢种田罢了,男人还是把自己的事业看的极重。 一会儿已经梳的半干了,就把头发散在身后,冲了一杯淡茶,细细啜了几口。忽然听到有小孩的声音,接着窸窸窣窣的衣服声。 羽春抬头一看,是个女人带着个小女孩来家里,看着虽然面生,不免想到,兴许是新搬过来的邻居。 那个女人上前屈膝行礼,细声说道:“秀才娘子万福!俺们一家新搬到这里,还没上门看望过,不要见怪。我叫白苗苗,这是俺家闺女流凤。”白苗苗一边说,一边推着流凤给羽春行礼。 羽春微笑着免了小女孩的礼,从屋里搬出一把椅子和一张小凳儿给她们母女坐,三人坐稳之后,羽春微笑道:“刚刚洗完头,还没来得及扎上头发,真是失礼了。” 白苗苗低着头,拂弄自己的头发,虽然已经很工整了,她还在捋弄,显然是个十分谨慎爱面子的女人,生怕哪里有疏忽的地方。她说道:“娘子不要拘礼,我们这遭来,还怕娘子嫌弃我们呢。平头百姓,一个月都不洗一次头发,更让人笑话了。” 羽春忙道:“这是哪里话!大家都小门小户的。” 羽春见她们母女穿着陈旧发黑的猩红长衫,看起来极为寒酸,想到她们日子不大如意,心里也不好受,怪不得那天和嫦菲在院子里为租那间小房子争执呢。 羽春从屋里拿了些丈夫平日买回来的果子给流凤吃,小女孩吃起来就没了礼数,像个小乞丐一样,白苗苗更是不好意思了,红红着脸儿,拧着流凤的胳膊说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享不了福,早晚噎死。” 羽春又端出来两杯茶,给她们母女,劝慰道:“别那样,抠鼻子剜眼睛的说孩子,她还小。” 羽春细细看了白苗苗两眼,虽然是贫困人家的妻子,倒也长得花枝一样好看的脸盘,说话又小心又矜持,眯眯着眼,虽然温柔,但看起也是个硬骨头,难说话的人。 羽春慢慢笑道:“这几日我在田里忙,整日整日的不在家,听说你们刚搬过来,实在该过去拜望拜望,好不容易今日得了空,家里的杂活就缠不开手,一时都忘了,忘性大得很呢。今日你来了,咱们就都认识了,以后常来常往。都说,远亲不如近邻么。” 白苗苗含笑道:“哟!娘子自己一个人还种着地呢,你们家大业大,当然忙,我们想忙都没处忙。俺家穷的什么也没有,就男人在窑场里烧瓷器,拿回来的钱,交交房租,剩下的不过刚刚够吃饭。” 羽春心内酸了酸,仍旧叹道:“如今家道世景都不好,我们男人虽然在衙门里办事,外面说着好听,挣得银子还糊不住他自己的嘴呢。东凑西挪,弄了些银子,租了几亩地种,好歹收些粮食过年吃罢。”停了片刻,羽春双手抓着头发挽髻,怜惜说道:“以后邻里邻居的,相互照应着。孩子们大了,就好了。” 白苗苗双手一直盖着裙子上的一个破洞,无助的说道:“穷命就是穷命,福命就是福命。” 羽春见状心软,但又气她颓丧,不免劝解:“姐姐,路要看长远些才好,大家都还年轻呢。”羽春心中盘算,忽而又道:“姐姐,可会织布?” 白苗苗道:“穷人家的女子,这个活哪有不会的。我八岁就上织布机织布了,那时我自己还够不着织布机,都是我娘把我抱上去的。” 羽春下巴略微一偏,瞧着西厢房说道:“家里还有一台新打造的织布机,一次都没用过,你若没别的事情,用我们家的织布机,织些布也贴补贴补家用呢。” 白苗苗大喜过望,娇怯的脸上终于绽开一笑,双手不自主的抬了起来,落在羽春手上,顿首说道:“真的么!娘子如此大发善心,真是不知如何感激。就凭娘子的心胸,将来一定要做诰命妇人的。” 羽春忙在心中啐了几口,正不想丈夫考科举呢,她偏偏还要提起这个话。羽春面上依旧团团笑意,平平说道:“嫂子何必这样客气,不过是用用织布机罢了,白放着也就轴了。你什么时候得闲就来家里织,若是不方便,就搬到你们家去。” 白苗苗眸底的喜色还未消失,女人就是这样,笑起来那样美丽,白苗苗细声说道:“我们家租了人家小小一间厢房,住都住不开,怎么还能把织布机搬过去,只好再打扰娘子了。” 羽春看到她真正的开心起来,心里也舒坦一些,说道:“这个随你方便吧。白天我们家也没人,你也在这里也清静。” 两个女人说着到厢房里看那台织布机,崭新的机子还直棱直角的,笨重重的。白苗苗并不嫌弃,好歹自己也不再闲着,多少有点收入了。原本只是过来见见秀才娘子,尽尽礼数,没想到捡到这样的便宜,欢欢喜喜的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