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显眼儿的是八辆黑色奥的轿车,车风抖着贴在车头的红花和气球,在六月上午的骄阳下,亮闪闪的辗过。 车队驶往的村庄,是拆迁后的新楼区。 周边还有未完成的绿化带,石头块子、破木板子、水泥袋子、塑料管子、砂子堆儿等等,被随手甩成一个个混乱的组合。 雨下了一整夜,天一透亮,停了。 雨后的小区,干净的像PS过后的图片,犄角旮旯清晰的不像话,角角落落透着不真实。 二踢脚响了。第一声响的那叫一个透彻,像是要破开一空的透蓝,侵入火星里去。 第一声由火星里折回来了,还没听到第二声。 围观群众中传出窃窃私语:黄家人真是,知道今天接媳妇儿,也不说把鞭炮好好搁起来,准是受潮了,看,细灭了吧! 有知情人透露:哪里啊!昨天小仓房家家都进了雨水,黄家的鞭炮都给泡完了。老黄本家有手欠的小孩子早早惦记着,才知道情况,这不,一大早着人上镇子急等下呛买回来的! 有好事的看热闹不嫌事大:这可不是啥好兆······ “头”字还未出头,只听又一声似炮不像炮的声音,在众人头顶翻着跟斗。 那声音就像是戏台子上漂亮的花旦没放利索的屁,憋无可憋,只好放纵了前半截,后半截想压却压不下去,出来一道奇扭拐弯的声线,委委屈屈,难以描述。 看热闹的有的掩嘴偷笑,掩不住嘴的露开红色牙龈大笑。 掉下来开花两半的半截炮纸筒子,忽忽悠悠地正好落在——刚踏出车门的新娘子洁白耀眼的西式婚纱上。 新娘子叫王小溜。隔壁未拆迁镇上王老师的独生女。她有个绰号叫“镇花”。她还有个职业叫“幼师”,但是镇子人都管她叫“看孩子的”。 群众很是惊讶这个娇滴滴,不但看娃还长着娃娃脸儿的新娘子,竟一点害怕神色也无。 他们都为她捏了一把汗,要是给新娘子崩着了,那还了得? 可是在场的群众也好,亲戚也好,但凡是会喘气的,鸡鸭猫狗都算上,皆给惊了一愣。唯有新娘子波澜不惊神色如常。 新郎子顶着一头彩粉冲破人群。 “没事吧你?” 王小溜拿眼神斜楞新郎,她在心里说,说让你抱我下车,你不干,本以为你开玩笑的呢,你还真能抻的住,躲屋里不见兔子不撒鹰! 王小溜没把这话说出口,今天这场合说这样的话,摆明了就是打架的底子。 新郎是她自己选的,除了她自己,家里人没有一人同意。为了不打自己脸,她得忍。 新郎读懂了新娘眼神里的意思,他躲着新娘的眼,用理亏的表情表示歉意。 为了进一步弥补,他弯下腰,想要抱起新娘。 新娘也弯下腰去,抖了抖掉在裙摆上的变黑的银粉。抖掉抖不掉没关系,她就是想借故挡开他。 她不想领他那份情。 农村的平房尖房一夜之间换成了楼房,因为几层台阶筑起的高度,村子里的人自我感觉身份都跟着升天了。 他们最多是到城乡结合部的飞升,却处处以真正城市人的骄傲相互炫耀。孰不知,他们各家的墙角处处能看到的是耕地的犁,拉车的驴,还有手扶拖拉机,以及他们对上下水道,地暖,物业等城市名词表现的懵懂无知。 说到底,让他们陡然膨胀起来的暴发户的自信,源于兜里鼓鼓囊囊的拆迁款。 王小溜对所有反对的亲戚朋友说,嫁黄一元,就是因为他对我好,他家也有钱。 她说这话的时候,跟玩似的漫不经心。 她有时候都觉得自己的漫不经心有点对不住黄一元的掏心掏肺。 他对抗亲人反对非她不娶的代价,比她对抗亲人反对非他不嫁的代价,多得多。 她的父亲王老师漫天要彩礼,一心想抻黄了他俩。 黄家人本来就小器,即便再有钱,要用别人家娶俩媳妇儿的价格娶回一个“镇花”,心肝肺肾脾胃以及全身的肥肉瘦肉跟着一块疼儿。 漂亮姑娘多了去了!就冲咱黄家拆迁户这身份,倒贴的都有的是!你干嘛非要让你老子花那冤枉钱! 不行!再漂亮的姑娘,一条腿绑两根儿金条我都不要,我就要王小溜! 黄家人不应黄一元的坚持。黄一元也就不再坚持闹了,他以静制动。 他躺在散发着新木气味的大床上,一卧不起,不吃不喝。 三天下来,人就脱相了。眼睛陷入眼眶,腮塌出俩大坑,侧脸能接满一杯水。 黄家三代单传,要不是独生子一个,他黄家还不能多拿一份地的拆迁款呢。 黄家长辈一想,算了,左不过那些多掏出来的钱也是他赚来的,何苦为难我儿那般痛苦呢!我黄家攒钱干嘛用,还不是留给我儿孙花的! 黄家人应了。王家人没话了,只好老大不情愿的,皮笑肉不笑的打发养了二十七年的闺女。 二十七快是接近剩女的年龄了。从二十岁刚毕业工作那天开始,上王家提亲的就没有断过,可是,没有人知道王小溜为什么蹉跎到二十七才肯嫁。 一嫁就嫁了一个没什么正经工作,没什么正经手艺,也没有什么正经帅气的黄一元。人们能想到的只有,王小溜图的是黄家的拆迁款。 王小溜绝不像群众所传的那样,堂堂镇花下嫁黄老五的儿子,就是冲着拆迁款去的! 绝对不是的。王小溜自己明白。 她嫁给黄一元,是因为他的属相。他属虎。 对。就是因为黄一元属虎。所以,王小溜毅然决然的要嫁给黄一元。 因为王小溜心有所属的那个男人,他也属虎。只是心上虎比新郎虎大上一个年轮。 那也无所谓。总算黄一元属虎。这是王小溜在另外之人身上所能找到的,唯一一个与她的心上人相同的地方。 嫁给黄一元,她就图,对心上人有个念想儿。 荒唐吧?荒唐。 王小溜自己也觉得荒唐。所以,她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她要嫁黄一元的真正原因。 反正她根本不会在乎别人的舌根子怎么嚼! 为了掩饰娶了双倍价位儿媳妇儿的窝囊,黄家的酒席大肆铺张,整个拆迁小区所有空出的路上,都摆满了供八个人落座的喜桌,力图求得别人的笑话——财大气粗。 到底有没有人“笑话”不知道,反正黄家人自己觉得有人“笑话”了。 软菜硬菜讲究的十四道,每张桌的宾客吃的热火朝天。 轰隆隆一声,晴天霹雳。天空阴成一团一团的大乌云,赛着跑似的从一方赶来。 未及云下的生物体有所反应,大雨点子噼里啪啦往下摞,那速度和份量出奇的蛮横任性。 一堆人抱盘子的,抱饭碗的,抱酒杯的,能抄起什么抄什么,四处逃蹿。 眼见着一帮子人都逃妥了,藏好了,那雨像垃圾剧里面五毛钱的特效,一下子给收停,再一丁点也见不着了。 可是大团的乌云来回踱步,就是不离开那片天儿。像是小孩子戴了一天的尿不湿,湿漉漉沉甸甸的,悬在头顶,好像一丝小风,一口深呼出的气都能给它撼动,惹得它再一通劈头盖脸的愤怒来。 桌子底下爬出来的,墙角下踅出来的,单元门里挤出来的人们,重新坐回到胡乱擦拭的椅子上,为了使那一二百块的份子钱有所值,小心翼翼的翻出鸡鸭鱼肉未被雨水沾过的一面,就着手里面幸存的东西,相互交换着吃。 间或抬头探望一眼天空,一顿喜宴吃的提心吊胆。 王小溜就是在这个时候与黄一元完成了他们婚后的第一次的。 是婚后第一次,不是致使她□□破裂的第一次。 而她婚前与黄一元的第一次,早在傍晚后的幼儿园舞蹈室完成了。 王小溜把白婚纱换成了大红色小旗袍,摇摇曳曳,莺声燕语的正在为各桌宾客敬酒之时,天公动怒,下起了雨,把她的好身材淋成了岛国特制剧里的□□。 一众宾客不管老的少的,忙着躲雨的同时,小眼神齐齐向新娘子发射电光,那里面有垂涎的,有嫉妒的,有贼性的,还是淫意的。王小溜虽然早已经习惯了人们在她身上掉落的眼珠子,但一下子承接这么些个,这么多种,还是有点“受宠若惊”。 这倒使新郎官儿黄一元无比得意,一路拉着王小溜绕开桌椅往楼房里走,那步子离谱的慢,像是《上海滩》的电视剧里,许文强牵着冯程程散步上海街头的慢动作,将炫耀无限拉长。 王小溜于檐下无意间触碰到了一处不同于旁人的眼光。有些失落,有些心疼,还有些酸涩。 之所以王小溜能读懂那人眼中的含义,是因为她也有过。如果当时她发挥的再积极一点,再义无反顾一点,也许今天她嫁的就不是黄一元,而是那个人了。当然,那个人并不是她心上的人。 王小溜想到这儿,觉得自己的私生活有点乱,她有那么一点点自我羞耻。一点点而已。 八零后的她,说老不老,说新不新。但是她绝不是抱着贞洁牌坊装B的人。 她认识那个眼神复杂的人,是黄家的本家,叫黄飞然,跟黄飞鸿差一个字,论起来是黄一元的叔叔辈。 那个时候,他陪黄一元一起来幼儿园里找过她。 当见着黄飞然的第一眼,王小溜有点恍惚,这人她好像哪里见过。她虽鄙夷自己内心俗气的开场白,但是,这感觉是真真存在的。 怎么不是他呢? 王小溜有点恨介绍人,同是黄家的单身男子,当初给她介绍的为什么是黄一元而不是黄飞然呢? 如果是黄飞然,那么她嫁他,肯定不是因为他的属相,而是因为另一种俗气的爱情开场——一见钟情。 王小溜回想起,刚刚自己给黄飞然敬酒,他展开好看的笑容说,侄儿媳妇儿,叫小叔。 那时王小溜就看出他的眼不对嘴,那失落,那忧伤,眼睛里装不下往脸上漫!不过她以为自己看错了,她以为那是他作为一个手机店老板天天戳鼓手机给累的。 王小溜笑说,我不叫,你还没我大呢。 可不,黄飞然比黄一元大一岁,那么王小溜就比黄飞然大三岁呢! 他说,岁数不是问题,怎么着你也得叫小叔,你不叫这杯酒我就不喝了! 黄一元的母亲今天的任务不只是当婆婆一项,还兼顾为儿子扫平那些个年轻闹场子的。 黄飞然管黄一元他妈叫五嫂子,这边光景给五嫂子逮着了,泼泼辣辣的往小叔子身上又是拧又是掐的,嘴里一边骂骂咧咧,这个小插曲就算热热闹闹无伤大雅的过去了。 黄飞然在他们身后一口气闷了一杯酒,白酒,最少有五两。 王小溜被黄一元拉着走,一个不小心绊在了单元门口的钢化门框上,身子失了重心,正正好好砸进黄一元怀里。 黄一元给砸的脸红成一片,眼光也炙热起来,就势就拿自己的嘴捉王小溜的嘴。 在门口里躲雨的是几个大小不一的孩子,见状直起哄,王小溜臊的偏头躲,这一躲趴在了黄一元肩膀上,眼睛正好瞥见对面那幢楼的檐下。 黄飞然的忧伤显然变成了愤怒,他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狠狠捻了两下,顶着雨走了。 黄一元的一腔热情被王小溜的一躲给浇灭不少,进了新房,新娘褪下诱惑的湿旗袍,黄一元的余热重新被点燃。 黄一元不顾王小溜的抗拒,强行将她压在身下。其实王小溜抗拒的不是黄一元的肉身,而是那幅没拉上的窗帘。 对面楼的同一楼层,正有一双眼睛盯着他们看,黄一元的迫不及待致使王小溜心生愧疚。 对不住了,黄飞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