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灵魂,这不是封建迷信,有人信运势、风水,我不信。但如果灵魂真的存在,那该是我真正热爱的东西。
一头杂乱的寸短白发,爬满了金色的蚂蚁,手背上清晰可见的筋脉和老茧,正在和细嫩、洁白的纸张较劲。
爷爷脸上有一些老斑,像是长了青苔的湿石板。他总是将额头皱起一道道坎坡,笔直的粗眉如被风吹拂的柳条,极力张驰着。满眼都是跳动的文字,认真极了。
此刻我看见了他的灵魂,他的灵魂在他认真写字、看书时暴露了出来。不知是不是因为松懈而忘了伪装,那一团蓝幽幽的东西,伏在桌案上,狠命地吸引住了我的眼睛,我再也没看过更美的东西了。
尽管他的肉体看起来还很衰弱、吃力,可灵魂早已轻松、愉悦起来,它如同操纵一个木偶人般操纵身体,操纵了一辈子,第一次觉得操纵自己不再是肉体的事情,而是灵魂的事情。
爷爷种了一辈子地,重复了一辈子有些单调、乏味的机械运动,扛起锄头、挽起裤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粗茶淡饭……
我无权说这样的生活不好,只能说这样的生活让他的灵魂藏起来了,我有时会想,这样一颗爱学习的灵魂被释放出来,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不过现在爷爷只剩下了灵魂,这灵魂终于是自由了。可它却消失了,我再也看不见了。
现在我要说一些人,他们各色各样,或许与你我无关,但他们无处不在。
谢天咕噜噜地大口大口灌着啤酒,他的喉结如同正在运作的液压机般疯狂抖动。
一只黑色的狗悄然来到他的身边,它先是抖了抖有些圆滚滚的身子,然后蹲下扭头舔了舔爪子,最后又蹭到男子的脚腕处用舌头舔舐起来。
男子觉得痒痒的、湿湿的,便低头去看,分不清是不是流浪狗,也许是因饥饿而顺着香气朝这边蹒跚来的。
男子不去理会,只是喝下瓶底里最后一口酒,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同时黑狗也就被推开了。
男子恶狠狠地盯着发出惨白冷光的月亮,继续拖拽着身子前行。
天气渐冷、但酒后对此浑然不知,他在站台处瘫坐下来。
谢天酒量很好,基本上从未喝醉过,这次也是如此。虽然脸上泛出一层层红晕,步子凌乱、身形扭曲,但他全然没醉,他只是装醉,他喜欢这种感觉。
他每一步都如在峭壁行走,左右摇晃得简直要脸部贴地,但其实每一步都坚定无比。他故意将醉酒的动作做得极其夸张,就好像跳梁小丑的夸张表演。
他一甩手,好似要把手掌伸到银河去洗一洗。他一晃脚,好似要把整个大地都搅混、弄晕。他一扭身,好似盘根错节的大树,就要被连根拔起。
此时全世界是安静和孤独的,他不在意任何人,因而看不见任何人,他可以尽情地发酒疯,但他称之为表演。
谢天一下子将自己重重摔在地上,可不敢是仰头倒去,而是像狗一般往地上一扑。还不忘躲开岩石或者脏的地方。
他想要弄疼自己,可又不想因为太疼扰了表演的氛围。
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好像是沉思了一会,又挣扎着一个翻身滚到了一滩烂泥上。
他在烂泥上拼命翻滚,恨不得将所有的泥都堆到自己身上。
他咬紧牙关,眼泪莫名冒了出来,他便立刻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感觉,鼓动自己更加放肆地大哭起来。
谢天在黑夜里咆哮、撕扯身上的衣物,发出闷雷一般的哭声。
这是一个人,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灵魂,但他是有趣的。
小时候我见过一些人自残,自残的目的是想要用痛苦来消解痛苦,或者说是用肉体的痛苦麻痹精神上的痛苦。
我曾经这样做过,但这不是有趣的一件事。我喜欢黑色表演,所以我觉得谢天的做法更加有趣。
生活中有无数的倾听者,倾听者分为很多类。一类是看笑话,这类人很多。对于他们来说我很有趣,但对于我来说,他们是无趣的、我无法倾诉下去的人。
另一类真的用心倾听,但这类人大多与你关系亲密。谈不上有趣没趣。
还有一类,我以为有趣的人,总能在倾听过程中让你成为一个优秀的演说家,不自觉变得能说会道。他们以灵魂来渴求我的倾诉,我何以不以灵魂来交流呢。
我相信人一生大部分时间都活在自我的世界里,只是经常会被现实的痛楚给拉扯出来。
谢地是一名高中生,他现在想要去理发。燥热的天气令他忍不住想抓耳挠腮,但他却不能这么做。他想加快步子,但头被晒得晕晕的,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
他在灼热的阳光下眯着眼,低着头,心惊胆战地走着。这种心惊胆战和几岁的小孩怕剪头发的心境并无二致。他仿佛是来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如出生的小孩似要啼哭,可是不能。
他预感到今天不是个剪头发的好日子,他需要被陪伴,可又觉得陪伴是一种羞辱。他跳脱出封闭的虚拟世界,对现实世界过了敏。
来到一家理发店外,他还是忍不住挠了挠鬓角,那地方太茂密了,而且瘙痒起来。
幸亏人不多,他步子轻快起来,但刚一踏进去,感觉就陷入了沼泽。
门口坐着一个抱着婴儿的妇女,地上堆着许多瓜果壳、纸屑,这倒不是什么事。
但是店老板身上的纹身令谢地很不舒服。店老板矮矮胖胖、手上戴着一对银镯子还有颗金戒指。
他将脸上的肉堆到一起,露出微笑,一边帮一个男子作最后修理,一边赶忙说“坐!坐!稍微等一会儿。”
谢地一听见“坐”这个字,条件反射就想去找凳子,可是没有找到,凳子上都有人了。于是他转过头想要离开,三十多岁的店老板穿着黑色T恤,身上蓝蓝绿绿的纹身随着阳光的照耀,妖娆地滑动起来。像是一条巨蟒、还是刚刚蜕皮的那种,湿漉漉的、亮堂堂的。
谢地站在那儿,感觉浑身不自在,扔下一句:“我再看看吧……”
他其实大可不必解释,不解释还好,一解释他就知道自己是走不掉了。
他结结巴巴地一说,从气势上就已经全然败下阵来。但头脑中总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不解释就离开,是不对的。
“再看看?看什么?”
这句话的意思是,你看不起我们这家理发店,还是觉得我们怠慢了你?
见谢地没有反应,老板立刻补上一句:“别急,马上就好了,你先洗头吧。”
谢地一下子绝望得走不动道,僵住了。
这时一个员工赶忙迎上前来,员工一走到学生背后,他便长舒了一口气,心里想,这次气势一定不能输!
他咬了咬嘴唇,转过身去,然后脸上立马暴露出尴尬的微笑,扔了句“好吧。”
谢地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员工,他一头黄绿色的头发,十分矮小,看起来顶多十五岁,但感觉却宛如二十多岁。
这个员工一定才来没有多久,而且年纪肯定很小。从他颤抖的童音就不难看出。
谢地更加不满,他觉得,怎么能让这种小孩子来给自己洗头发呢?虽然自己也说不上多大,于是他又没了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