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人小时候总爱以妹崽对我相称,好像爱哭就应该是女孩似的。不过我是真能哭,不对,是真能演。我相信所有的小孩都是绝佳的演员。如果你也是个小孩,你绝对会赞成我。
后来没有再表演,也没有再哭。只是还会失眠,就像现在一样。那群有趣的人也在慢慢走向庸俗,只能在电视或者电影的某个人物上看见他们的影子。
这样说来,他们的表演也是炉火纯青的。其实我怕黑,但我总演得不怕黑。小时候几个小孩围坐一团在公园的草坪上讲鬼故事,相互惊吓。直说得头皮发麻,背心冒汗,叫半天也回不过神来。
后来就开始做噩梦,上楼梯时吓得飞跑。在乡下房子的旁边有一片竹林,那里更黑,比黑还要黑,我不知道该是种什么颜色。
竹林里四下可以看见坟墓,乡下人迷信,即使是最虎背熊腰的大胆汉子,也不敢轻易走那里的夜路。
我好几次和爷爷奶奶走那里的夜路,我只肯走中间。听见脚踩枯烂叶子的声音,林间突然飞起的鸟叫声,或者其他声音。只觉得自己被黑裹得死死的。不感到害怕,黑是未知的。
后来我独自跑过那片竹林时,眼睛是闭上的。只听见啪啦啪啦疯狂踩起一阵响动。这件事告诉我,人即使在黑暗里也是能跑的。
夏天时,我躺在床上,浑身汗流浃背,竹席如铁板炭烤我的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就看着天花板。天花板很白,窗外有光照进来。听见一声汽笛声,煞白的天花板上就出现个黑色正方形,然后随着汽笛声加大,黑色正方形就快速移过。
汽笛声响两下,就并排着移过两个黑色方格。后来我开始计算从汽笛声响到黑色方格出现一共需要几秒,并开始期待下一次汽笛声和黑色方格的出现。就这样睡着了。
还有几次我趴在窗户上,半夜向楼下探视,除了煞白的探照灯什么也看不见,我极力把头往外身,整个身子一大半悬到了外面,那样子就像是跳楼。后来家里装了防盗网。
那时候楼下有许多简陋的房屋,里面住着些买不起新楼房的老居民,有点像是贫民窟,大多是留守的老人带着些孩子。
老人们多在六七十左右,孩子小至几个月,大至十二三岁,那时我也不过这么大。所以我总爱到那儿玩。
那里的气味很不好闻,样子也很难看。总会遇上一滩呕吐物,但其实是倒掉的饭菜。总有一股馊味和酸臭味。里面的房子黑漆漆的。只有一条连着线的小灯发着微黄的光芒,这是完全不足以驱散黑暗的。
陈设其实很简单。一个大柜子,一个大桌子,还有一张大床。门是卷帘门。柜子里放着老旧衣物。桌子上摆满各种杂物,最显眼的是一个大头电视机。是灰色的。如果不开灯你很难看见它。
床上很凌乱,各种被子衣物堆叠,各种缝补,使它看起来也是沾满黑墨水的。
啃过的苹果核,废弃的零食壳,瓜子壳,卡片,玩具……粘上黑泥后怎么不是黑的呢?就连奶瓶的头,也因长时间吸允,发黑发黄了。
那时候我很黄,头发黄黄的,衣服黄黄的。头发黄是缺少营养,衣服黄是泥土。
我和几个小孩在黑暗中趴上了平民窟的阁楼,是一个木板搭起的二楼,我不知道承重是否有安全认证过。但我顺着那楼梯和五六个小孩爬上去后就没想了。
那是一个更黑的空间,我们躺着、蹲着,说要一起玩“死亡游戏”。每个人憋住气转十圈,然后蹲着,让一个人来把自己抱起。
我是第一个尝试的人,转完后,黑暗中也不觉天旋地转,只是很兴奋,然后人家一勒我,我失去了意识。
我总感觉那时的我已经死了一次。他们叫不醒我吓得嚎啕大哭,最后全部跑掉了。只留下我。
我像是做了很长一个梦,可梦里什么也没有,只有黑,如果黑也算是内容,那我觉着我压根没晕,我是醒着的。因为我醒着时,看见的黑也是这样的。
黑总是突如其来的,明却料是如此。
小时候有幸看见一次日食,那时候我对天空是毫无向外之前的。爷爷站在院子里,吓得举手作揖,双目发黑,在渐渐沉下来的黑暗中,他形单影只,穿着黑色的马甲,沾满黑泥的裤腿,瑟瑟发抖。
我在田野里捏泥巴,觉得手里的泥渐渐变黑了就抬起头去看。看见四周都沉下来了。后来爷爷向我挥手喊
“你快回来啊!”
我丢掉泥拔腿就往家里跑。因此天空是怎样的,我全然没看见。
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摇拽我,小孩并不都被吓跑了,还有个胆大的孩子不信我就死了,左右开弓扇我的耳光。
清脆的噼啪声在黑暗中回荡。我终是醒了,脸上火辣辣地生疼。后来我再叫他们玩,他们都不肯,我感觉自己被愚弄了。就再没去找过那群小孩。
那时候我还是爱表演。怎么能说这不是个恶作剧呢?我故意装晕想要吓他们一大跳,看来,我演的效果很好。
写到这我该睡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睡着。不过总该试试的。但我总要忍不住想,我是什么时候不再爱表演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