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七娘呵斥他说:“要你走你就走,莫管我,我死了,早已经死了!”
流水不想当面忤逆,更不想叫人发现,便悄然走开了。为了叫娘亲放心,有好几次,他故意尽量靠近三王孙的位置走。如此一来,柳七娘便放心了,一定没有看出他与自家相始终的决心。
现在,在地面下某个角落,柳七娘搂抱已经长大却仍像个婴孩蜷缩在她胸腹部的儿子,啜泣问: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了重新回到你肚子里。”
“可你已经出来了,都出来十七年了。”
“可以重新回去,那才是避难的好地方,”流水一边流泪一边含笑说道,“除此而外,世上再没有更好的避难之地!”
“你诓骗了娘亲,没有随三王孙脱险,娘亲等于白生你了!”
“我没法子离开你,娘亲,我只有十七岁,可离开娘亲整整八年,再也不能与娘亲分开了!”
柳七娘没法子了,只好紧紧搂着他,在心里一遍遍说:
“天天天!命命命!”
也就是这个时候,小骈枝和老张头摸到过来了,说:
“渠帅吉人天相,没有给陷进来!”
“相反,他老人家正在上头奋力救人!已救出许许多多,但为找不到你俩而痛心疾首!”
李猪儿来不及向三王孙解释为何要帮秦基业救他们了,及时将去尘和封驭扔下马去,交给手下亲兵,口中呐喊道:
“快!一定要快!赶紧包围王不换郑国渠!能活捉当然好,实在不能,一个个射死了干净!”
说罢,带领从树丛后闪出的上千名甲士,转向奔赴后头烟雾正升腾的草地。
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和手下发现外围忽然出现更多的人马,似乎正在反包围他们。两股流动的骑兵一正一反,以相对方向你跑向我我跑向你,如此,在被包围的人看来,就显得更明白无误了:在你如愿以偿包围陷入陷坑的王不换郑国渠之际,你自家却给更多的郑国渠包围了。李猪儿忽然明白过来了,吃惊不小,大叫说:
“老天,这究竟是哪儿来的大部队?!”
话音刚落,啥地方猛然传来两个女人的哭喊声:
“扣儿救我!我是玉儿,你妹子!”
“扣儿,我是你曾经结义的妹子爿儿!”
李猪儿听得这两个熟悉的女声,面色顿然惨白,喃喃说:
“是玉儿,更是爿儿!可你俩为何不在洛阳皇帝陛下的冷宫里好好呆在,却给人带来此地了?!”
正待要摔手下跑去救外围草地上跪着的两个惨白的女人,一个方向跑来一匹马,上头跨着个头破血流的郑国渠,嚷道:
“猪儿大将军,我乃宦大人手下亲信死士,诨号小骈枝的是也!”
“你说,如何弄到我妹子玉儿与青梅竹马的爿儿的?!”李猪儿喝问他道。
“哈哈,这个有何难的:即便是洛阳宫城里也到处都有我宦大叔的手下,悄然取两个给打入冷宫的安禄山姬妾易如反掌嘛!”
“快快放了她俩,如此,则你的宦叔,那个王不换及其手下,我就开恩不围歼了,可好?!”
“不是你围歼我等,而是我等正要围歼你!”小骈枝大笑道,顾不得擦拭从头皮里渗透下来的血迹,“再说宦叔吉人天相,压根没给陷入陷坑去,岿然不动于地上呢!”
“既如此,则烦扰你了,这位好兄弟:带我速速见你们的渠帅,我与他有大买卖要做!”
王不换一方的喊声和李猪儿一方的对答,去尘等三王孙都听见了。听过,去尘目不转睛看着李猪儿的两个亲兵。俩人顿时着慌了,喃喃说:
“王孙看俺啥意思嘛!”
“公子别问我,我啥都不知道!”
去尘笑道:“俺偏要问你俩,你俩不说,我从别处打探到消息,便说是你俩说与我听的。”
俩人怒了,拔刀威胁去尘:
“赶紧住口!”
“不然吃我一刀!”
“反正我是要死的人了,相当不幸,还是给脔割那种死法,”去尘笑嘻嘻无所谓说,“你杀死我,我便解脱了但只要我还活着,李猪儿妹子玉儿和打小交结的情人爿儿究竟咋回事,自然要弄清楚,喜欢听故事的杨去尘临死可以没酒饭发送,没故事发送那可不成!”
李猪儿的俩亲兵无奈,只好趁里李猪儿表面上虚与委蛇,与小骈枝周旋,把所知的情形告知三王孙。
“听说李大将军十岁上下便带妹子从梁州到营州,寻找从军但没有下落的阿爷。千里迢迢的路上,李大将军救下一个死了父母的姑娘。姑娘方才七岁,是为爿儿。叫这个小名儿,是她父母死了,将仅剩的半拉子胡饼儿给了闺女,闺女长得瘦弱高挑,飘零的叶子似的。闺女便吃边哭,吃得嘴上都是血,那饼子太硬了,又没水和着吃的缘故。”一个亲兵这么开首说。
去尘说:“不曾想到,李猪儿与我等众人一样,也走过艰难苦恨的千里转徙之路!”
“是啊,我等的故事分明他的故事的翻版和重演。”宝卷说。
“表面类似罢了,”封驭持不同看法,“当时的李猪儿岁数更小,身边又没我们的师傅那样的人监护看管,也没有父母交付师傅的钱财,只有两个小女娘跟随,何况沿途更为荒芜,听说北地从西到东,一望无际,虎狼出没,匪徒横行。”
另二人给提醒这些个区别,点头认可。宝卷接着问:
“说,快说:后来又如何了呢?!”
另一个亲兵说道:
“听说他三人快到营州时,几乎饿死了,幸好遭遇大皇帝的巡逻队,给得救了。听说到得城里,他三人将息半月,好不容易恢复站立行走,又马不停蹄打听阿爷下落。有这个人,不用说,可人家告诉猪儿大将军,那人早就在与室韦的作战中殒命了,又没人知道他是哪里人氏,故而没人往老家凉州报丧,若不是儿女找来打探,连魂儿都没人收纳祭奠哩。”
说到这里,再也不肯说了,老是推同伴,让他接着说道说道。
再一个亲兵埋怨他说:“我说也是你说,你说等同我说,不说不行,说了反倒有可能还行,这三位王孙多半不会告发我俩的。”便接着说了:
“当时大皇帝还是范阳节度使,正好来营州提取饲养了多年的战马,看见刷马的猪儿将军虽然衣衫褴褛臭不可闻,却长着一张比女人还女人的容颜,长着一截比女人还女人的身段,身边还有两个岁数相仿的孩子,当时愣住了,但没有说什么,便纵马而去。”
事有凑巧,情有难言,恰好当晚,伺奉安禄山睡眠的阉奴某某某和某某不知何故,安禄山咔一刀嚓一剑,杀得干净。但这晚上和接下来的几个晚上,安禄山再也无法入眠,为此李猪儿的好运或者说噩运来临了。安禄山忽然想起他来,当即亲自跨马带几个亲兵,来到饲马场。三个孩子都睡着了,李猪儿紧紧搂着爿儿,梦中有亲吻她的下意识之举,与此同时,嘴角却在流涎。他的身后,他的亲妹子玉儿背对他睡,正在说梦话,叫爹喊娘的,泪水肆意流淌而并不自觉。
“太可爱了,太童趣了,”安禄山站着观赏,喃喃絮语,“我要了,都要了,一并给我轻轻扛起,有敢于弄醒三人中任何一个的,当即脑袋掉地,作为补偿三人睡眠自用!”
幸好三个孩子刷了一整天的马,实在累坏了,所以睡眠中给弄到节度使衙署睡屋里也没醒来。从此,猪儿、玉儿和爿儿都成了节度使的侍睡童儿,其中以李猪儿为侍睡第一人,打笑,骂也笑,入也笑,出也笑,痛也笑,痒也笑,甚得安禄山的欢心。正因为如此,安禄山反倒对两个真正的女娘缺乏兴趣,至多是作为配菜,吃饭时偶尔有筷子点了点夹了夹,最终还是放下不屑吃下去。为了将侍随童儿弄成亲兵,以便更好地确保节度使大人的安全,安禄山开始床下教授李猪儿武艺,一年半载下来,居然像模像样。后来的意外证明,这一举措是颇有先见之明的:那天夤夜,警觉值守的李猪儿果真砍杀一个梦游中挨近节度使睡房的军校,立下了首功。
“但几年下来,李大将军渐渐大了,懂人伦了,一方面频频与长得楚楚动人的爿儿眉目相交,另一方面交结军中的未婚壮士,让他主动大皇帝讨赏玉儿,大将军的亲妹子。”
“哪想到而今的大皇帝发怒了,说玉儿是他的,爿儿也是他的,谁人都不能娶,不能看,看一眼都要失去。”
“大皇帝向来说一不二说二不三,既然这么说了,总要当真那么做的。”
去尘听到这里,发声说:“装模作样进行奖惩,得从身边人做起,而这最有威慑力。这不是我说的,是我阿爷说的。”
宝卷笑道:“如此一来,小猪儿从男儿中的宠儿变成宠儿中的阉儿了。”
“如今的大皇帝身边有一把七星宝刀,锋利无比,一刀拉过,比方说兔子颈脖吧,那兔头早就掉地了,但兔身儿还在奔跑,要到数过十,才忽然喷血,身子轰然倒下,在地上转动的脑袋也刚开始涌血,然后蓦然停止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