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尘曾与解愁玩过“书空”的游戏,每次都是解愁胜他败,但后来渐渐的,他赢次数比解愁多了:他书空的字解愁虽然猜得到大半,但解愁书空的字,他基本都辨识得出来。他觉得好玩,学会这个很开心,问她哪里来的这个本事。解愁欣然说:“那个教会俺琵琶的黄教师教会的,他又曾在大内里与圣人玩过这个,每次都是圣人败,虽然圣人认得的字远远超过黄教师。”所以,既然黄幡绰在空中写了虚字,其中有好几个“坑”字,又重复了好几遍,说明得救就在眼前了。但他需要弄清楚,这个得救靠的是什么“坑”,这个得救法是不是预先告知宝卷和封驭,要死一块儿死,要活一块儿活?
但有一个字因太复杂了,去尘始终没有猜出。他记得曾与解愁玩过这个字,当时是她写的,而他似乎从未猜出过。他焦虑万分,猜想这个字多半与“坑”的位置所在有关。为此,他从一般道理上反猜这个难解的字:前头若有陷坑,用来陷的一定是王不换和郑国渠,而不是他杨去尘。“那么我应该走在哪个位置,方能避免与贼兵一同掉入陷坑?”他问自家,“不用说,那一定是边了。”想到这里,忽然浑身一震:“那个字不就是尤其难写难猜的邊字么?!”
接下来,前头即将出现陷坑而他杨去尘已有应付法子的事儿该不该知会表兄弟俩,亟须解决。多想已来不及,四周忽然又响起狗群的狂吠声,宝卷和封驭忽然给弄到去尘的前后位置,三人身上又盖上沉重和难闻的牛革。趁此机会,去尘便轻声把事儿告知他二人,完了,说:
“纵然你们的阿爷多半已是乱臣贼子,看在一路走来你我已是兄弟的情面,我把这个告知你们,你们若要害我,害师傅的挚友黄大人,尽管把我说的叛卖给宦布好了。”
宝卷颤音说:“不可能,哪能呢,阿父是阿父,儿子是儿子,不相干!”
“去尘兄放心,我们死一处活一块!”
等于重申了生死与共的盟约,但去尘却希望尚能自由行走的表兄弟俩把这个快要得救的秘密告知流水母子。但宝卷说流水自从成为王不换的帮手和继子,便是敌人了,不能把这么要紧的事儿通知他。封驭倒没说流水如今成了死心塌地的郑国渠分子,但觉得知道的人越多,危险就越大,何况他一旦知道,柳七娘随即也晓得了,那个女人现如今是宦布的枕边人了,正乐着呢。
去尘沉默有顷,开口说:“想想熊耳山艰难苦恨了整整八年的流水吧,再想想他是不是郑国渠吧。”
听得这话,宝卷、封驭也沉默有顷,终于先后点头,赞同把事儿也知会流水。
惹人犯愁的是:前头某处出现陷坑的话,若是看不见明显的边际,则他们三人也将一块儿给陷进去,所以找到陷坑和平地的边际尤其重要。去尘说:
“故而从眼下开始,一定要好生留意前头的路。我想,有陷坑的地方一定有所标记,有陷坑的地方也一定在平地,有宿草的地方,便于师傅师娘他们奔马来救我三人。”
兄弟俩惊讶于去尘如今几乎成为敢斗第二,啥都预先想得到,一个夸他了不得,一个赞他不得了。
“没啥了不得不得了的,”去尘谦逊说,“换了你俩是我,性命随时堪忧,自会即刻变得警醒与睿智的吧。”
当天傍晚宿营时,去解手的封驭回来,说把相关秘密告知柳七娘了。
“当时她正好经过我身边,见我目视她,便缓步看我。”封驭说,“我三言两语把事儿道明了,她居然哭了,说太好了太好了,流水得救了,她万死无憾了。”
去尘和宝卷摇头,预计守寡十多年重新找男人但看走眼的柳七娘要以自寻短见来洗刷羞辱。但这个已不是他们少年子能干预的事儿了。
一连几日,三王孙始终在马上严密观察前方是否已到草地之类的平旷处。到了第三日傍晚,终于出现草地,三人紧张观察是否有标志性的迹象提示他们陷坑就在眼前。但始终没有碰见相关提示,为此,三人愈加紧张:
“莫非那个清秀汉子并非黄幡绰?”
“明明是嘛,又不是没见过!”
“既是他,为何他的种种提示都没有想对应的地面标志,至今都没让王不换郑国渠陷入陷坑,而叫我等尽快得救呢?!”
怀抱忐忑心情,携带朦胧的希望,路走得越来越远,狗叫得越来凶,鸟逃得越来越高。但越是没希望,希望就越在跟前。
又到了下午,前头还是草地,但不清一色的。确切说,别的地方都枯黄了,但在左边一个歪斜而青葱的弧面上,忽然出现孕妇肚子,也可以看作琵琶的右下方折线。是侧影,凸面朝西,凹面向东。而且向东不远,有并排长着的四棵梨树,仿佛琵琶的敷弦一般。去尘第一个看见,忽然激动起来,把它与黄幡绰最后做的妇人怀孕动作联系在一起。毫无疑问,到陷坑所在位置了,就快得救了。
必定是四周设伏的人使然,忽然之间,四周狗群开始大规模吠叫,王不换郑国渠一点没有松懈:忽然之间,窦、萧将宝卷和封驭转移到去尘前后,正待要把牛革掩盖在他仨头上,去尘猛烈咳嗽起来,仿佛给牛革的气味熏得透不过气来。他痛苦地推开牛革,对窦、萧二人说:
“憋死俺杨去尘于你们有啥益处?!”
二人不敢动弹,看着注意这边的王不换,王不换见去尘实在咳嗽得厉害,便做个手势,意思是,既如此,窦、萧就不必将牛革覆于三人头上了。
去尘的异常令他前后的表兄弟俩顿然紧张起来。封驭的声音还有点像童声,较为不刺耳,问道:
“去尘兄,到点儿了?!”
去尘应声说:“黄教师提醒我,为了我爱妻解愁腹中的孩儿,此番一定要沿着她肚皮线走!”
宝卷不解,又紧张,颤音问:“没听懂哎,啥叫解愁的肚皮线?!”
“换一种说法那么。”去尘说,“看见前头青黄两种草弄成琵琶的下部右曲线没有?!”
宝卷说:“倒也看见了!”
“那就是解愁怀孕的弧度,美妙的弧度,保佑我三人得救的弧度!”去尘轻声而急切说道。
另二人重新察看一番,用肚子里的声音惊呼到:
“果然有孕妇的侧面曲线留在地上呢!”
“到点了,得救了!”去尘说:“走,沿着那个弧度走,说撒尿!我说就足够了,你俩别说,千万别声张,免得给宦布看出来有诡计!”
“但流水和他娘亲没有看见,还在宦布那里,可如何是好?!”
“这个管不了了,横竖把情况与柳七娘说过了!”
去尘刚才的咳嗽虽是假的,但太过逼真,那是他从小为了多挽留一会儿难得前来的父亲而刻意学成的,没人会觉得那是假,除了他自家。现在,既然有那个咳嗽的铺排,他说他忽然要拉肚子了,两个隋末帝王的后裔不得不允许他出恭,但知道仍须好生看着他。
去尘得以与宝卷、封驭沿着那条美妙的弧线网上走,到了青草那一侧,萧锋镝让宝卷、封驭跟着去尘一块下马,蹲伏在草丛里。表兄弟俩巴不得,但嘴里不妨骂骂咧咧,说人家出恭,倒要请他俩人陪蹲,岂不要给熏死了。但窦轨先说:
“你俩也就便来个大便,也熏熏大奸臣之子嘛!”
表兄弟俩于是装得兴高采烈,假装脱裤子,但又叫嚷起来:
“穿着甲胄,如何大解放粪?!”
没人回答他三人,或者说,回答他们的是地面塌陷声和死士惨叫声。
去尘等三人眼中没有多少人在地面上了,趁窦轨先、萧锋镝目瞪口呆站在原地,赶紧死命推到他俩,然后朝青草地那一侧奔跑而去,高兴得大喊大叫:“
可好了,那个丑八怪宦布也陷进去了,不死也摔个残废!”
“得救了,要见师傅师娘众兄妹了!”
“师傅,你在哪里?!你可带来解愁没有?!”
前头当先奔来一匹骏马一个骏人,去尘等三人发现是李猪儿,自然大惊失色,正待转向,李猪儿却大笑道:
“莫怕,我这是奉秦基业之请救你们的命来了!”
去尘等三人哪相信这个,还是要躲避他,却给他首先捞起去尘,往身后一搁,再抓起封驭,朝前头一扔。至于宝卷,他已地方搁置了,便驱赶他朝一个方向奔跑。但马上的去尘和封驭一前一后,一个抓他手中的大刀,另一个取不用的弓箭。李猪儿急了,赶紧说:
“俺在扬子江上见过你们的师傅秦基业了,还见过他的挚友黄幡绰!这你们总信了吧?!”
果然,不仅马上的去尘与封驭停下手来了,便是地上的宝卷也止下步来。
保命心切的李猪儿率部下上千个人,掘得好大一个陷坑,完事后,又把黄草和青草混合,组成一个青黄相接的弧线,终于成功把王不换郑国渠百来个人马都给陷入到四五米的地下。话说陷入地下的王不换出了一身冷汗,心想:
“坏了坏了!此番完了,吃人家的赚了!半生的努力付之东流了,苦白吃了,容白毁了!”
虽说如此,但他竭力保持镇静。好在他还跨在马上,虽说身上都是泥土和草皮,身边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部下,有叫喊的,更有哭泣的,一片“完了完了完了”!他震天价发出两声吼:
“没完!也完不了!”
与此同时,拔出马侧身悬挂的宝剑,狠狠划向自己的坐骑。那马忍痛不过,发出一声巨大的嘶鸣,忽然朝上头腾飞。王不换顿然感觉自家到了空中,屁股早已脱落马鞍,因双手死死抱紧马头,才勉强没给颠下马去。随即,他感到屁股重重撞击在马鞍上,睁眼一看,见已到了地面上,而身边多了几个人几匹马,是少数几个侥幸没有给陷坑吞噬的,包括负责押解三王孙的窦轨先、萧锋镝。他顾不得其他,当下跳下马,将手中的宝剑砍向不粗不细的树木。窦轨先、萧锋镝等郑国渠明白他的意思,纷纷跳下马,将手中的兵器对准别的树木,好一阵猛砍。
不用说,那些砍伐下来的树木很快连接地面和陷坑,将陷入地下的郑国渠人马到地面上,一个又一个。
话说柳七娘接获封驭的口头通知后,便把前方某处即将有陷坑的秘密告知流水,下令他届时须得与三王孙一起摆脱王不换的魔爪,但流水一旦得知娘亲不打算与自家一同得救,便坚决不肯离开她了,说:
“要走一块走,要留一块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