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芝兰愤愤地想,如今,她读了大学,做了医生,神气活现,连我这个亲妈都不肯叫一声,竟然叫什么“干妈”!这不是太绝情了吗?那年,不是我们不要你,是你不肯跟我们走啊!如果你跟我们回家,赵长通可能就不会得胃病,就不会发展成癌症,论起来,你应该是罪人!
鲁芝兰对丈夫的病源作的武断结论,对与错都无法检验。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许多许多疾病的产生、流行、防治及其后果,都难免受社会因素影响。没有人能确切地弄清楚赵长通为什么生胃癌,所以,无法否认鲁芝兰结论的合理性。然而,同样,鲁芝兰性格的缺陷,家庭经济窘迫带来的压力,自我保健的缺失与忽视,地方卫生工作的缺位与失策等等,也可以看作是赵长通患病的原因,这是符合逻辑的。
当然,鲁芝兰不可能想到这些,她更不会在自身寻找原因,她此刻的矛头只对准“背叛”了自己的女儿。
她气愤地瞪一眼傅智,坐下了。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不是也该反思。她始终认为这个女儿天生不孝,还是一个“讨债鬼”,把欠养育她5、6年的债讨过去,就一走了之。她不服输,不放手,总想扳回败局。送月子礼碰钉子已经使她明白,努力不一定有结果,然而,她还是不愿意承认和放弃。一声“干妈”的称呼,虽然让她清醒而痛苦,但更多的却是愤恨。
这时,赵仁举着葡萄糖盐水瓶,跟着父亲进门,看见傅智就附耳告诉父亲:“多多。”
赵长通停住脚步,直愣愣地瞅着傅智,嘴唇哆嗦着,不知道想说什么。他似乎没有听见经常在梦中见面的多多叫他干爸,突然捂住嘴,拉直了塑料输液管,跑到33号病床跟前,弯腰坐在床沿上,先是抽泣,接着是浑身颤抖的低嚎,积累了20多年的思念、悲伤、感慨、痛苦,想克制却无法克制的喷发着。连着血管的塑料皮管跟着手臂抖动,细细的鲜血从皮管里慢慢倒流。
赵仁慌慌张张地追着父亲,挂好瓶子,接连轻声悲唤:“爸、爸、爸!”
赵长通继续痛哭,宣泄着情绪,这情绪感染了屋内每一个人。
赵仁两眼模糊了。
赵礼哽咽着,掏出手帕拭泪。
鲁芝兰低头抽泣。
傅智猛然趴在赵礼的肩膀上,埋头掩藏哗哗流淌的眼泪。她嘴硬心软,不会伪装,被生母数落了一阵,还在心中生出负罪感。
年轻家属看看这个,瞅瞅那个,陪流泪水。
年轻病人叹息说:“唉,到底是一家人啊!”
哭声引来一堆人聚集在门口,有个中年妇女竟然跑进房间,小声询问:“出什么事啦?”
鲁芝兰首先恢复了平静,她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凶凶地说:“没你的事,出去!”
中年妇女迟疑着转身走了。
年轻女子关上门,回头劝道:“大爷一哭,连我心里也揪揪的。都不要难过,说说话吧!”
赵仁安慰着渐渐止住嚎哭的父亲。
赵礼拍打傅智的背,劝妹妹不要难过。
傅智掏出一张面巾纸,擦了眼睛和面颊,理理工作服,抬眼注视生父。
赵长通侧面的身影像晒干的大虾,面部似秋后枯萎的丝瓜,不但老了,而且瘦弱不堪。
她简直不敢相信,他就是自己的生父,记忆中的父亲完全不是这样的呀!那时,他伟岸、壮实、山一样沉默,也山一样可靠,永远看不见他对孩子们的疾言厉色,现在怎么成了如此衰朽的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