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德也不知道怎么坐上那辆卡车的。
跃进牌卡车裹挟着灰尘驶向远方。
这是个特殊的混乱的年代。
卡车货箱外贴着响亮的口号,里面站满了挥舞着旗帜的狂热年轻人,华德就被夹在中间,他扒拉着围栏,眼中没有神采。
终于,卡车在一座农场门口停了下来。
生产队的大妈大叔面无表情的迎接这群狂热分子,他们纷纷跳下车,涌向一座晒谷子的广场。
华德被人潮裹挟着,也跟了过去。
广场建立起了一座高台。
几个人低着头跪在高台上,后面是带着袖章的少年,他们背着手扬起头,用鼻孔以一种俯瞰众生的姿态望着下面的人群。
底下的那群年轻人用着极其恶毒的言语咒骂着台上跪着的人。
台上带袖章的抬了抬手,人群安静了下去。
“这些都是封建余孽,宣扬鬼神,他们是伟大社会的寄生虫,是腐朽愚昧的象征,是我们所有无产阶级人民群众的敌人。”
带袖章的人一阵气宇昂扬的发言,激起了群人的愤怒。
他们伸出拳头,咬紧牙关怒视着跪地的几个人。
华德看见,自己的父亲就跪在上面。
一辈子刚正不阿的男人,在一群男孩的愤怒下抬不起头。
群人的气氛越来越热烈。
抬上带袖章的露出了兴奋的神情。
他们的煽动是如此具有成效。
华德身边的人越来越拥挤,他们似乎控制不住自己。
想冲上台,把这群“敌人”撕得粉碎。
“华德,你怎么没表现,难道你同情敌对分子吗?”
身边的同学用严苛的语气质问道。
“没,没有······”他伸出也伸出了软弱无力的拳头。
他把脸埋在胸前,生怕被父亲看见自己在台下。
他余光扫向人群旁沉默不语的大妈大叔。
父亲平时经常上山里采集草药,目的就是帮助县里的街坊邻居治治皮肤病,感冒之类的小病,免得他们老远跑去县卫生所。
这些大妈大叔平日孙子小孩生病总往自己家里跑,过年过节还求父亲给他们偷偷画符箓贴在床底求平安。
可这个时候却不出声了。
带袖章的终于演讲完毕。
他们背着手下了台,炽热的群人终于紧握双拳扑上了台去。
华德依然把拳头举在半空,低着头沉默不语。
人海如同浪潮,他如同浪潮中的一块笨重的礁石。
睁开眼睛,抬起头。
他发现,空旷的广场上只剩下他一个人。
人群已经涌上台,对几个跪在地上的人拳打脚踢。
他用祈求的目光望向大妈大叔。
他们却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沉默的离开了。
——
回家的路格外的漫长。
他不敢望张贴在路边的字报。
他总觉得这些字报痛斥着自己和父亲的罪行。
即使他依然想不明白自己和父亲犯了什么错。
推开家里的木门。
他呆坐在床上,隔着木栅栏望着窗外的蓝天。
这一坐就是一天。
终于,夜深了,父亲终于拖着满身是伤的身体推开了门。
“师傅,你回来了。”
父亲叮嘱过自己,无论私底下还是外面,都不能称呼父亲。
父亲一如往常的严肃。
他伸手擦掉了嘴角的鲜血。
“《太上感应篇背熟了没有?”
“没有。”华德低着头道。
“跪下。”父亲抽出门后的竹鞭,
华德老老实实的跪下。
父亲扬起竹鞭子,就要抽在华德背上。
竹鞭子升至半空。
突然又落在了地上。
父亲吐了一口血,按着胸口退了两步,靠在墙上咬着牙关将涌上喉头的污血强咽了下去——他伤得太重了,力气都使不上来了。
华德也没有反应。
他跪在地上,久久不语。
死寂一般的沉默后。
华德终于开口。
“师傅,我们真的做错了?”
父亲似乎对这个问题感到诧异,他瞪大了眼睛,即使他的眼睛已经红肿的不成样子了。
“以前学校老师说过,这个世界上没有神,更没有鬼······”
这个问题似乎真的问倒了父亲。
他张开了嘴,下意识想说些什么。
却久久没发出声音。
“所以我学这些有什么用,我去学种田不好吗,我去学焊工不好吗,我······其实我对这些不感兴趣。”华德继续说。
父亲依旧沉默。
也许是他身上的伤太重了。
两行泪顺着他的脸颊缓缓的流下。
华德十几年来。
第一次见父亲哭。
父亲身上血红淤青的伤是那么的刺眼,他既心痛,又愤怒,这种愤怒伴随着墙上滴滴答答的钟摆声越来越压抑不住。
终于,他刷的站起身。
“爸爸!老老实实当个赤脚医生不好吗!为什么要学那些封建余孽留下来的狗破道学,为什么要站在人们的对立面!”
父亲被这番话语震撼到了。
即使是白天,千人万人的谩骂依然无法动摇他丝毫,但此时儿子愤怒的吼叫却击中了他疲惫的心。
“你真的这么想的吗?你觉得师······爸爸真的做错了吗?”
父亲有气无力的问。
华德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从床底下翻出了那一本本古老的道教书籍,他摸出火柴,颤抖的点燃,然后扔进炉灶。
熊熊的烈火升起。
那一本本古老的书化为了满屋的灰烬。
父亲眼睁睁的望着那一本本书被付之一炬。
却依然没有任何的动作。
——
许多年后。
那个沉重的时代终于结束了。
华德变成了高大英俊的小伙子,他学着港城摇滚明星的形象,留了一头烫卷的长发,穿着皮夹克。
父亲变成了弯腰驼背的老人。
这些年,父亲再也没提过道学的事情。
他变得更加沉默。
沉默麻木的如同一根将行就木的老树。
华德告别了青春靓丽的女同事,学着港片里的明星,往嘴里抛上一根烟,然后潇洒的点燃,深吸一口气后,推开了家门。
“师傅,我回来了。”
父亲抬头望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
“窗台上放着李叔的药。”
父亲的意思是想让自己把药送过去。
“要送您自己送,那群忘恩负义的家伙,病死算了。”华德冷漠的笑了笑,然后打开了床头柜上的收音机。
收音机里放着beyond的《海阔天空。
华德抽着烟,打着拍子,神情沉醉。
父亲无奈的叹了口气。
他拄着拐杖,迈着苍老的步子拿起药出门。
当年受的伤,让他的腿落下了毛病。
“师傅,我交到女朋友了。”
父亲听到这句话,停下了脚步。
“她叫黎红。”
老人沉默片刻,没说什么,关上了门离开了。
华德也没觉得有啥。
这些年他过着正常人的生活,念完了职校,在芒山县里做着一份不累但也不感兴趣的活计,他有一个梦想,就是赚到大钱,然后成立一个自己的乐队。
他刚想调大收音机的音量。
却响起了敲门声。
黎红推开门羞答答的走了进来。
她身后跟了个挂着鼻涕的小屁孩,这是她的弟弟。
黎红坐下的时候,胳膊碰倒了一尊关公像。
她连忙手忙脚乱的扶起。
“对不起对不起。”黎红对这类神明显得很尊重。
“嗨,理它做什么?”华德轻蔑道。
“不行的,家里老人说,举头三尺有神明。”
“什么神明,什么鬼怪,都是虚的,算个屁。”
“也不能这么说呀······”黎红嘟囔。
“老家伙走了,不用拘束。”华德哈哈一笑,拍了拍床板示意坐下:“不如我们明天去毗婆子山春游吧。”
年轻人总对这些新鲜的事物感兴趣。
黎红点头答应了。
“老弟,这是两角钱,拿去买糖吃吧,哥哥和你姐姐有点事要商量。”华德坏笑着推着黎红弟弟出门了。
黎红弟弟也确实太小了。
这两毛钱在这个年代也确实是一笔巨款。
他挥舞着两毛钱高兴的离开了。
身后华德家拉上了窗帘。
——
第二天下午。
华德带着时髦的墨镜,挽着黎红的手出现在了毗婆子山脚。
黎红身后跟着弟弟,弟弟当了个工具人,提着一篮子点心。
“黎红,你有没有离开这个小地方的打算?”
“我······我不知道。”
“我们坐火车去隔壁粤省打拼吧,现在改革开放,那里满地的机会,抓住了机会,我们能挣大钱,能挣花不完的钱!”
可在深山里小县城长大的女孩却没想那么多。
“钱有什么用呢?”
“能买很多漂亮的裙子,就像我给你看过的杂志里模特穿的那样,还能买洋娃娃,能买高高的大房子,还能买漂亮的汽车,总之,有了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女孩听了,虽然不为所动。
但她却被男孩一腔的热情感染了。
男儿就应当有这种闯劲!
“好,我跟你去!”
“我这些年在厂里打工,也攒了不少,肯定能够我们短时间的花销的,你放心吧,这个念头我计划好多年了。”
听到了想要的回答,华德满面春风。
突然前方的树丛里钻出了一个背着柴火的老人。
华德认出了,这是李叔。
但他并没有打招呼。
这些年,他对县里的人一直此般冷漠。
“小华啊。”李叔歉意的笑道。
“李叔好。”黎红倒是很礼貌。
“你们······这是要去哪啊?”李叔问。
“我们去毗婆子山春游。”黎红回答。
“什么?”李叔像是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毗婆子山?”
“有问题吗?”华德骤紧眉头。
“那里可去不得啊,那里闹鬼!”
“鬼?”华德突然笑了。
从小父亲教自己的,就是所谓的斩妖除魔。
可以说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鬼。
那么自己和师傅就是县里离鬼最近的那两位了。
可这个世界上哪来的鬼?
“华德······”黎红抓住了他的衣角。
“别怕,如果有鬼,我便把它宰了。”华德深吸一口气:“放心,我绝对会保护你的。”
黎红听了后美滋滋的点了点头。
——
三人登上了毗婆子山的一个山洞。
从这里可以俯瞰整座县城。
“原来我们住的地方那么小啊。”黎红被美不胜收的风景惊叹到了,她捂着自己的嘴感叹:“我原来一直觉得芒山县已经很大了。”
“粤省的粤市更加繁华,比我们这里繁华无数倍,那里有比这座山还要高的楼,马路能同时并排开辆车······”
华德继续描绘着他梦想中的繁华都市。
黎红一脸崇拜的望着他。
——
这对情侣望着落下的夕阳,靠在一起吃着一块点心。
小屁孩弟弟好奇的四处打探。
时而搬开石头抓昆虫,时而拿棍子捅通小洞。
在搬开一块石头的时候,露出了一条小石缝。
他朝小洞望去。
里面也有一只眼睛在看着他。
他愣了愣,一屁股坐在地上。
然后哭了出来。
“怎么了?”黎红问:“被虫子咬到了?”
“不是,姐姐······”弟弟恐惧的脸都白了:“石头缝里有个人!”
华德听了立马站了起来。
“哪?带我去。”
“那。”弟弟指了一个方向,他死活不敢靠近了。
华德刚想走过去一探究竟。
冰冷的角落,碎石落下。
碎石劈里啪啦的滚动声触动了每个人的心弦。
一只湿漉漉的爪子搭在了石头上。
随后。一颗黑乎乎的头冒了出来。
它似人非人,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
华德与它对视一秒。
他灵魂深处的某一个开关突然打开了。
汗水泉涌般冒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