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才余渊,略通医理。”
“我——”
刘老大夫想说我可没答应要去啊!
他还在你呀我的,掌柜娘子已经等不及了,果断插话道:“对不住刘大夫了,改日聚义兴一定登门道歉。”
说完她一挥手:“带走!”
几个如狼似虎的家丁一拥而上,把刘老大夫抢走了。
余渊很没面子地在后面穷追猛赶:“哎,这里还有一个!”
聚义兴西市街分店是前店后院的构造。
后院北面是前廊后厦的正房,东西厢房南边的花墙子中间有一道垂花门,与东西抄手游廊相通。
天井里种了不少花,丁香、芍药、垂丝海棠、春杜鹃,一丛丛开得正好。
掌柜娘子匆匆穿过天井,推开西厢房的门,对里面的人低声道:“刘大夫请来了。”
里面的人急声说了一个字:“快!”
刘老大夫惊魂未定,小鹰抓老鸡似的被两个年轻家丁强架进来,总算站稳了脚跟,胡子一翘立刻便要发火。
刺鼻的血腥气让他忘了骂人,看清眼前的情形,他脱口而出道:“完了,此人没救了。”
床榻上,红是红白是白,洇成一朵美艳的大丽花。
一个满脸血污的年轻人静静平躺,衣襟敞开,露出一小片苍白痩削的胸膛,仍有微弱而急促的起伏。
当胸靠近心脏的位置,插着一柄整根没入的匕首,无人敢拔。
一个老者跪在床边,手忙脚乱地捂牢伤者心口,不时用衣袖去擦拭他口鼻处涌出的血沫子。
血沫渐渐变少,伤者的气息也越来越弱,虽然面孔上被刻意涂抹了许多血渍,仍然透出一股青白的死气。
他的身体也开始僵硬了。
刘老大夫爱莫能助地摇了摇头,别说妙手回春,此人能拖到现在才断气,已经称得上是奇迹。
跪在床边的老者渐渐感受不到手下躯体的起伏,哆嗦着去试探伤者的鼻息……
没了。
他死了,就一切都没了。
世间万物仿佛在这一刹那凝固,时间也停了下来。
这时,一个声音突然插进来牛哄哄地道:“快给我打热桶水,再取一碗生猪胆汁来,赶紧的!都动起来,别愣着!”
停顿的世界似乎被这一嗓子吼醒,时光如水,继续向前潺潺流淌。
余渊是跟着刘老大夫蹭进来的,只不过这人毛遂自荐,来历不明,一直被家丁架一把剑在脖子上提防着。
此刻他收起了玩笑的神色,正色道:“先说好,鄙人师门有训——非必死之人不救。”
“我这剂药下去,脉微续者生,暴出者死,只有半成把握,所以活了不必感恩,死了也概不负责。”
这通丑话说完,他点名的东西也被没了主心骨,慌里慌张的下人送来了。
余渊推开脖子上的长剑,蹿上前去,猛一下拔出死者身上的匕首,再往他左肋下刺入。
干脆利落,毫不手软!
“竖子敢尔!”
床前的老者又惊又怒,腾地跳起来,要去抓余渊的手。
他快,余渊比他更快。
也不知他从哪里变出一根削尖的细竹管,匕首刺破死者左肋后立即抽出,竹管抵着刀口,缓缓插入。
一小股发黑的淤血被竹管引出,滴在地上。
余渊看也不看老者,沉声道:“给他服生猪胆汁。”
一碗生猪胆汁真就这么灌了下去。
余渊行了一套针,又摸了摸死者身上,这才对周围如在梦中、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更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听信了他的人解释——
“放心,这人刚才没死,只是厥阴之症,听懂了没有?就是尸厥了。”
此时这人体温逐渐回暖,说明救过来了。余渊精神大振,这可是他头一回成功!太有意义,太值得纪念了!
他觑着这人满面血污,看不清面貌,心生一计。
“泼。”
余渊指着床榻上的人道。
周围的下人已经被他忽悠成了没有主意的傀儡,闻言不假思索地哗啦一桶热水浇下。
床榻上的“死者”眼皮颤了颤,缓缓张开来——
……
“还能怎么样?”
刘老大夫摇摇头:“当胸一刀,必死无疑。”
“你刚不是说救醒了吗?”
刘老大夫叹口气:“唉,回光返照而已。”
回春堂大掌柜也跟着叹了口气,指着柜台上的木匣子问:“那这诊金?”
“收下吧。”刘老大夫是个实在人,聚义兴这种大户最不缺的大概就是钱。
大掌柜收起木匣,感慨地总结道:“人在天上,钱在钱庄。”
……
“这里已经没我的事了。”余渊收回搭在这人脉门上的手指。
“本门只救必死之人,既救活了,世间自有名医无数,你们另请高明吧。”
“可这……”
掌柜娘子露出为难的神色,床前的老者眼里却掠过一丝狠辣。
“让……他走……”
床上的人闭着眼睛突然开口,发出微弱的气声。
“余大夫这边请。”
掌柜娘子亲自送余渊从后门离开,不解地问:“余大夫为何提出那样的要求?”
余渊一共提了两个要求。第一是要求聚义兴对外宣布病人抢救无效,已经死了。
“这死马当活马医的法子,十趟里有九趟半是要失败的。”
掌柜娘子吃惊地睁大眼。
“那今日?”
“今日,今日是老鹰……”
“老鹰?”掌柜娘子被他说得一头雾水。
老鹰交配——天晓得。余渊心里默默补齐这句粗话。
他恶作剧地叫人淋下那一桶热水,为的是洗去患者面上的血污,看清他的长相。
冲掉一些污渍后,余渊立刻察觉了不妥。这张脸秀美高贵,少年感十足,气场绝对不是一个米行掌柜。
医者也不是总会得到感激,可能得罪人,也可能招来杀身之祸。今日若不是那人发话,余渊就要莫名其妙地交代在聚义兴了。
谁知老鱼心大,也不知后怕,他揣着二两银子的诊费,欢天喜地跑去找金匠,要打个镯子。
是的,诊费二两银子就是他第二个要求。
金匠看余渊的眼神就像看一个病人,作为大老爷们要打一个自己戴的银镯子,还要刻一个“金”字。
而且十分啰嗦:“只能用我拿来这块银啊,不能换别的银子,我可认识它。”
那你叫它一声,看它敢答应吗?金匠腹诽。
再说了,银镯子刻个“金”,就能变成金镯子了吗?可不是有毛病!
……
直到朝会彻底结束,满殿文武陆续散尽,依然没有濯龙园传来的消息。
朝会上又有不少顽固派为废太子说情,魏姓毕竟是立国之本,轻易动摇不得。
魏帝李弼重阴郁的眼睛始终藏在长长的玉旒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陛下?”
王开心眼看四下无人,小心翼翼地请示魏帝是否可以除下朝服。
“陛下?”
王开心再唤一声,李弼重这才惊醒般深吸了一口气,哑声说道:“请仙师。”
王开心一个激灵,急忙伸手探去,皇帝内层衣衫果然已经尽数湿透,身上热如火烫。
弗四娘掩在僻静处闭目养神,冥冥中忽然似有所感,睁开了眼睛。
只见远处一个一晃而没的背影,依稀有种熟悉的感觉。
她立刻追上去,抓住路过的宫女不放:“方才过去穿茶驼色衣裳的人是谁?”
宫女略感讶异地道:“是王大总管。”
太监总管王开心在宫中无人不识,弗四娘也跟这位大红人打过照面,可那种熟悉感……真是王开心么?
“仙师这边请。”
王开心额头微汗脚步匆匆,将人请进了南溟殿。殿内表章用具、文房四宝滚落一地,魏帝正在一片狼藉中大发雷霆。
地上跪着一片宫女太监,全部额头触地,大气也不敢出。
待王开心将人撵干净,他身后的仙师才不疾不徐地上前,撩起了遮面的帷幕。
原来是一个穿茶驼色便服的和尚。
他面色苍白,眼睛奇大,仿佛一张白纸上被人戳出两个黑窟窿,嗖嗖冒着凉气。
这和尚,分明就是拓跋家遍寻不获的梨花禅寺主持,奈落迦摩提!
奈落迦摩提从怀里摸出一剂丸药,李弼重顿时两眼放光,饿虎扑食般一把夺过,仿佛见到了救命仙丹。
甚至等不及王开心奉上茶水,直接吞咽下去。
平日威风八面的皇帝,此刻涕泪滂沱四肢抽搐,尊严扫地。风雅颂,礼律法,在万虫噬心百蚁钻骨的痛苦面前统统不值一文。
丸药下肚,李弼重的难受劲儿明显缓解,蜷缩的身体从紧绷到放松,牲畜般粗重的呼吸也逐渐恢复了正常。
他的眼神从狂乱重新变得冷硬、淡漠,重新找回了掌控一切的感觉。
“多亏仙师相助。”
魏帝正襟危坐在凌乱的龙案后,嘴上说得敬重,心中却如临深渊,万分警惕。
奈落迦摩提。
这个来历不明的和尚突然出现在深宫中已有月余,他向魏帝揭发了拓跋家假皇后之手暗中投毒之事。
此时魏帝毒瘾入骨,无法根除。这和尚向魏帝提供了缓解毒发的丸药,甚至,暗示他皇后有孕。
李弼重将信将疑,直到仙都之夜他在建德宫与皇后袒露相见,那微微隆起的浑圆小腹,明眼人一看便知。
这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和尚到底是谁?他想干什么?
“多得仙师相助,朕该如何答谢是好?”
奈落迦摩提牵动嘴角轻轻一笑:“陛下言重了。小僧师门与先帝有旧,曾发下血誓,为南魏主君除去一切敌人。”
顺便连君主一并抹去。
李弼重不会想到,奈落迦摩提光明正大喂他服用的,正是如假包换的元仙丹。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有小太监尖利的嗓门慌乱地响起。
“陛下!濯龙园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