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魏尊与弗四娘说话间,一条细若无物的透明丝线从他头顶上方缓缓、缓缓垂落……
不消说,这二废太子又落空了。弗四娘正想再问第三次,魏尊却继续说了下去。
“这场饥荒,饿死了十万人。”
“饿殍遍野四个字写在纸面上,与亲眼目睹饿殍遍野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魏尊一字一字地吐出下一句:“这十万人,因孤而死。”
这是什么意思?
弗四娘不解。
“四州商会之所以迅速响应慷慨解囊,根本不是因为朝廷答应双倍偿还。而是因为,这些米粮商会背后的主人,本就是孤。”
弗四娘掐指一算:“这么说,殿下从皇帝那倒赚了二十万石粮食,要发啊!”
魏尊情绪却不高,不见反将李弼重一军的喜悦。
“事实上不止矗、青、江、并四州,包括凉州在内的南魏所有九大州郡,都有同样的米粮商会。”
“商会收粮价格公道,不压减分量,还分文不取为百姓提供大田庄稼的种子。稻谷、黍、穄、豆,全都粒大饱满,种好苗壮,因此深得百姓爱戴。”
弗四娘:“殿下仁心。”
魏尊摇头。
“与其他州不同的是,凉州作为天下粮仓,平原辽阔土地肥沃,产出的粮食绝大部分流入国库,占国库存粮的三分之一。”
“当年凉州连日大雪,所有人都说明年会是个丰年。”魏尊道:“孤不能让李弼重囤粮千仓万库,孤必须彻底掌控南魏的粮脉,才能与李弼重抗衡。”
弗四娘心中突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为了让凉州减产,孤命令商会将发放给凉州百姓的稻种炒熟一半。”
……
“……”
“……”
拓跋宏烈的两个小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今夜的时间……好像太长了点儿。
里面的女子还没死?
公子为何迟迟不叫他们进去拖尸?
小厮甲迟疑地道:“去看看?我瞧这女子有些不寻常,可别是刺客来的。”
小厮乙头摇得像拨浪鼓。自从当了这个差,他就只能吃素,一闻见肉味儿就恶心。
小厮甲放心不下,到底忍不住蹑手蹑脚走到门前,轻轻推开一条窄缝,将左眼贴上去。
房内异常幽暗。
竟然闻不到以往依兰香萎靡馥郁的香气。
拓跋宏烈高大的身躯平放在床榻上。乍一眼猛看去,小厮甲几乎以为公子挺尸了。
“——”
他赶紧捂住自己的狗嘴。
适应了光线后,他才看清,原来有一个女子侧跪在床前。
小厮甲忘了方才的担心,倒生出几分好奇,今夜房中既安静又整洁,不知这女子会是个什么死法?
“嘶……”
拓跋宏烈喉咙里突然挤出几声急促的倒喘。
小厮甲吓了一跳。
他幡然醒悟,赶紧轻轻带上房门。
只是这个平静的场面不知为什么,比以往任何一次酷烈的血腥都更令他印象深刻。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小厮甲依然能在梦中清晰地回忆起当时的细节。
那个女子。
她周身一动不动,连头颈几乎都是静止的,只有双颊微微凹陷似乎在抖动。
口腔方寸之内不知有着怎样销魂夺魄的乾坤?竟能令公子不舍到放弃杀戮。
床褥照例混合了拓跋宏烈身上渗出的脓血和各种体液,濡湿、凌乱不堪。
他翻身坐起,突然一把扼住女子纤细的脖颈,五指收紧。
女子青紫的脸上失去了先前的镇静。无论她如何挣扎,果然结果都还是一样吗?
她马上就要死了,和墓楼的其他人并无区别。
窒息濒死的她眼睛发黑,眼前有五颜六色的光晕飞舞,一阵阵天旋地又转。
老疤突然松了手,大量涌入的空气让她剧烈咳喘起来,她听到老疤从齿缝中挤出的声音。
“名字?”
“咳咳,奴,奴婢叫瘦琴。”
“瘦琴?”
老疤玩味地念了几回,抬起她的下颌,将怪物般可怖的脸缓缓凑近她汗湿脱妆的面孔。
“说吧,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
炒熟一半。
炒熟一半。
弗四娘的耳朵嗡嗡直响,有种血液轰然逆流倒冲上头部的感觉。
她眼前仿佛出现凉州辽阔肥沃的黑土地——
日升月落,起早贪黑。
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户佝偻着身躯,用长满老茧黢黑干裂的手,指甲里塞满黑泥巴的手,小心翼翼地播下一粒粒种子,播下全家老小吃饱穿暖的希望。
凉州下大雪了!今年应该会有好日子过罢!
土里刨食,靠天吃饭。
他们翻土筛肥,铁犁牛耕,一遍一遍,从没想过除了天灾竟会有更加可怕的人祸。
无论怎样细心呵护,都永远不会发芽的种子,炒熟的种子啊!!
弗四娘眼角泛红,她凝视着魏尊,缓缓道:“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
魏尊沉默了一会儿,沉声接道:“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
这是一位白姓诗人所作悯农诗句,于民间流传甚广。但凡稚子读书启蒙,先生大都会让其背诵这一首。
“既知如此……”
弗四娘只说了半句,她很想问问魏尊既知如此,何苦还要愚弄百姓?
她没有说下去,因为不必问。其中缘由魏尊方才已经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摊开来,不难理解,更不容易接受。
弗四娘咬了咬唇,到底忍不住说了一句:“殿下此举……与皇帝有何区别!”
“都将别人的性命——”
她突然抓起桌案上的四管树形烛台,朝魏尊头部挥过去!
魏尊不禁呆住了。
烛台并未击中魏尊,弗四娘在他头上不知挽了什么花样,只听扑通一声,一个人突然从上方跌下来摔在地上。
蜜烛纷纷滚落。
弗四娘将烛台朝这名刺客胸口用力一插,烛座的长钉深深扎进刺客的心脏。
暗色的血液从烛台下汩汩涌出。
弗四娘手抚烛台,这才吐出下半句:“——玩弄于股掌之间!”
烛台上,缠绕着若干透明的鱼线。最后一名杀手隐匿在屋顶,本想悄悄放下钓线,出其不意缠上目标的脖子,将他的头割下来。
细纫的鱼线比刀锋更快。
很可惜,今天他遇到了玩线的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