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刚探出头不久我就睁开了眼睛,只不过眼神中已经对这个世界没有了好奇,只有惊恐和绝望。我看着地上被风吹得稀稀落落的白雪,看着远处被迷迷蒙蒙雾气半遮半掩的绵延无尽的群山,它们的身形显得那么的柔美,像成熟女人凹凸有致的身形曲线。我看到一朵乌云遮住了太阳,不知是乌云太过轻薄亦或是烈日太过毒辣,乌云即将被完全晒透,变得很像正在熊熊燃烧的炭块。太阳从乌云后面射出万道光芒,光芒进入晨雾之中,经过折射形成万道彩虹。多么壮观的“丁达尔现象”啊,这种美打动了我,甚至令我生出“长眠于此,死而无憾”的感叹来。但没有人会因为一种自然美而心甘情愿的死去,稍加思索后我改变了判断,眼前这种美对于我而言不过是一种悲凉的凄美罢了。睁着眼太累了,就在我合上眼的一刹那,紧接着就投入了回忆的怀抱里。
当我驾车走了半个多月的山路,放眼远眺仍能看到前方有绵延无尽的群山时,我对地理课本上“中国是个多山的国家”这句话有了更深刻的理解。翻开地图可以看到有些山脉像一根头发丝那样纤弱,但身临其境后会感慨它是那么的巍峨挺拔。西藏考察结束后,也就是前几天,我听说附近有个村子的寺庙里存放着许多珍贵的历史文物——因此我此次进藏的目的正是研究民俗与文化,于是我便赶忙驱车前往。驻村扶贫干部热情的接待了我,他一面当向导,一面又当翻译,使我工作进行得很顺利。
第二天,驻村干部带我去拜访一位远近闻名的藏族老人,所有认识这位老人的人都认为他是当之无愧的勇士。人们为了表达自己的敬意,每当从老人家门口经过时都会脱帽致敬。令人惋惜的是此时他已身患绝症,我见到他时第一眼就看得出他被病痛折磨得够呛。随后我看了他年轻时候的照片——黢黑的肌肤、健硕的臂膀、坚毅的眼神和魁梧的身形——如果与现在的形态做个冒昧的比较的话,就像是葡萄和葡萄干的区别那么大。我很想听听一个勇士是如何蔑视死亡和病痛的,于是就以此为话题同他展开了交流。
“我脸上有无数道皱纹,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哪一道是被忧愁刻出来的,哪一道是被岁月刻出来。”老人说:“孩子们能看到前方的路上有弥漫着爱情香味的玫瑰等着自己,二十郎当岁的人能看到前方有幸福的家庭等待着自己,当然了,还有拼搏、汗水、眼泪和后悔等着自己……我年少时,有个老和尚说到最后只有死神在等着你,我知道他说的很对,但我总觉得死亡与我无关,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把这句话忘得干干净净。直到我罹患绝症时,我放眼望去突然就看到了死神,时间化作一双有力的手,不住地把我推向它。刚开始,我有些时候会浑身颤抖,我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恐惧而颤抖,我总是会感到忿忿不平,脾气变得很糟,甚至会迁怒家人。不过疾病很快就狠狠地教训了我,在短短的几个月里,我学会了一生都没有学会的处事诀窍:坦然面对。你知道病痛的滋味吗?试想,一场感冒发烧就会让你浑身难受得要命,而那只是一场感冒发烧的小病而已。绝症是什么滋味呢?每一寸肌肤、每一根神经、每一块骨头都是痛苦的,而更要命的是这些痛苦将会是生活的常态。你大把大把地吃药,而那些药物并不能祛除疾病,只是能让你再多撑一段时间而已;你的嘴巴告诉你它不想吃任何东西,哪怕是山珍海味,舌头与它心照不宣,除了苦味,它品不出任何味道。你只想吃药,不,是渴望吃药,就像饥饿的人渴望吃饭一样;你的四肢会罢工,你哪都去不了,它们将不再为你服务,甚至成为累赘;你的眼睛似乎会把任何东西都变成灰色,哪怕遇到了最鲜艳夺目的花儿……你的老朋友一个接一个永远离你而去,再也没有人和你情投意合、畅叙衷肠了,而你已经过了交朋友的年龄了,你不想和任何人成为朋友。你的心老了,开始对任何新鲜事物都失去兴趣,也失去探索的欲望,世界变得陈旧无趣……这时候,您还会眷恋生命吗?”
大多数老人都对年轻时候的经历念念不忘,他也是如此。他的思维依旧敏捷,能轻松回忆起很多往事,尽管劲头上来时明显有些夸大的成分,但从程度上去讲并不属于欺骗。他讲述的故事内容很能吸引我,我全都相信。最后他指着远处覆盖着皑皑白雪的群山略显自豪地说道:“年轻时,我有胆量只身攀上那座最高的山峰并捧下来一块石头,为的是换来心仪的姑娘对我嫣然一笑。尽管我知道路途凶险,必然是九死一生。直到如今,我仍不知道当时的自己是勇敢还是鲁莽。”
拜别老人走出院子,我怔怔地望着远处的雪山良久,我知道那里寸草不生、阒无人迹,但却不能用“荒凉”二字去形容它们,那些山时刻展示着圣洁、高贵、雄壮的姿态,能释放出让人安静、深思和敬畏的力量。这种无形的力量绝非是我为了应景而杜撰出来的,我相信自己的奇妙感受应该有普遍性,山在这里作为信仰的载体而大多被冠以“神山”的称号,千百年来无人质疑它们的神圣性。这种感受也帮助我更好的理解了关于喇嘛们对山的固执崇拜和信仰。现代教育把我变成了坚定的无神论者,若非如此,我定然不相信那些山上没有神仙居住,或者说无论有人宣称在山上看到什么,我都相信。
正是因为如此,当晚我便决定第二天朝着大山深处进发——也就有了后来的遇险经历。毫无疑问我获救了,救我的是一个同样迷了路的旅行者,他发现我时我已气若游丝昏迷不醒——他也是从那个村子出发,一路上遇到的五条分叉路口,他与我做了同样的选择,这个巧合使他成了我的救命恩人。他是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大学毕业后并不是急着找工作,而是出去旅行,见识一下大千世界。在当地医院,我奇迹般地捡回了一条命,更幸运的是没有留下后遗症。至于我的身体为何会那么快速地垮掉,后来我才知道,我夜宿之地正处于一个断氧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