箐蓁回头的时候还有些发愣,似乎耳朵已经不再属于自己,因为这个声音在她的回忆里沉淀了许久,像是一碗取自黄河的浊水,好不容易将灰土沉淀下来,又因投入的一枚石子而搅乱得混浊不堪。
这个声音实在是太过熟悉了。
她熟悉的声音有许多,比如说骆丘的豪迈不羁,仙姚的嬉笑惊乍,谢蘅的正气凛然,隆安帝的别有深意,南宫棣的波澜不惊。
但是这个声音和所有的声音都不大意义。
箐蓁曾经无数次以为,此生不会再在人间听到这个声音,她曾因此暴躁寡欢了数日,然而她最终是听到了。
——柳心影。
这个名字和漫天的大火一同在她的内心深处扎了根,冒了芽。这感觉好像是从石头缝里开出了一朵艰难的花,又好像是坠入悬崖之后发现底下是深海之流。
或许世间真的有奇迹吧。
他一出现,别说是旁边贵气逼人的靖远王,就算是绵延千里的烂漫霞光,也因他的出现而黯然失色。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如果真的要比喻,应该将他比作隆冬的暖阳,温暖而不刺目,美妙而不热烈,是灰沉沉、冷冰冰日子里最动人心弦的向往。
或是上天偏爱人,或是人间第一春。
他的风度,他的儒雅,他的温润,他的恬淡,这些本不该物化的品质好似变为了围绕在他身周的缕缕气雾,看不见、摸不见却能感受得到。
他银纹白袍在身,简简单单一件衣袍被他演绎得如天神下凡,箐蓁无数次以为只能在梦中再次遇到。
柳心影五岁学诗写诗,阆颐三年,二十岁进士及第,金榜题名,同年中书判拔萃科,一年后又登才识兼茂明于体用科,授翰林院学士,进中书舍人,他不怕得罪权贵近倖,连续上书论事,朝中朋党倾轧,入朝为官不到两年就三次被贬。
他出生寒门,学有所成全靠囊萤映雪、寒窗苦读,在朝一无根基,二无靠山,屡屡被世家大族打压,最后一次,更是以莫须有的罪名,直接罢了官。
再后来,就是箐蓁在战场上遇到的柳心影了。
几年不见,柳心影好似变了,又好像一点也没有变,不变的是依然是人群之中一眼就能分辨的人。
箐蓁眼里涌入了很多思绪,有如悲欢离合,有如天翻云涌,有如骇浪惊涛。
初次相遇之际仿佛只是发生在昨天——
战时会议。
帅帐内,众人七嘴八舌、不甘示弱地发表自己的见解,反正对了是他的神机妙算,错了是主帅的用人不佳。
箐蓁脸上不见神情,不言而厉,她没有任何表露态度,一时让众人捉摸不定,其实她早已在众人的争辩中打定主意。
正当她看着时机成熟,打算开口,突然,从帐外响起一声极其突兀的惊呼——
“报——急报!”
沈狄慌乱地跑进帅营,连口气都没来得及喘,众目睽睽之下,跪地拱手,“郡主,探子来报,一路邛州义军在苏姚岭被南侗军队围攻!”
“义军?”箐蓁挑眉。
打了这么多年仗,这个词倒是第一次听,新鲜。
沈狄缓了一口气,心中为这些闲着发霉、会找事干的小老百姓,捏了一把汗,道:“到底是何路人马,目前不甚清楚,大概有两三千人,南侗那边景町带兵,已经集结了五千兵马。哨兵说那义军应该是想奇袭南侗,可惜中了埋伏。”
接下来的话不言而喻,冷兵器的战争岁月里,人数几乎代表了胜负。苏姚岭土地平坦,地势简直一览无遗,也不是适宜拼战术之地。
在这种地方中了埋伏,无异于寻死处葬身。
而箐蓁郡主带着沈家军行军打仗,本是为国为民,不可能对布衣安危置之不理,所以沈狄才会这么心急火燎。
郡主作风不严,在外名声本就毁誉参半,现下沈家军刚刚驻军邛州,要是有义军在邛州大范围覆灭,他更是怕郡主会失了民心。
“沈家军整军。”
箐蓁落下一声,率先走了出去。
北郊苏姚岭,兵刃相交时。
这不算是一场规模宏大的战争,场面也没有箐蓁想象得那么压倒性。
沈狄口中的“邛州义军”——那群横眉挥剑的布衣黎民,一看就知是一身江湖之气的绿林男女,招式多样灵便不似士兵,以少战多却出乎意料的英勇无畏,刀口舔血依然笑得肆意方滋。
仔细一看,其中竟然还有女子,那一个个面容姣好的青衣女子,出手利落不输男儿,血雨腥风中面不改色。
看得箐蓁目不转睛。
虽然这群人十分养眼舒心,但是箐蓁确实不太理解,从一个主帅的视野看来,这就是一次不必要的生灵涂炭,一场意义不大的战争。
说白了,就是找死。
江湖人士,一不为权,二不为利,三无粮草,四无援军。整整当当将一场仗打得孤注无力,流血抛头也不换来一册青史留名。
图什么呢?
她打战是说大了是为国为民,说小了是因为她乃武侯世家独女,“沈”这一姓氏便决定了她的后半生。
若是她只是巷口村夫的女儿,一生下了就许给了隔壁屠夫家的二狗子,就算天下有再多的战乱、再众的难民,又与她有何干系?
那么这群人拼死拼活,到底是想以己命换谁身?
“杀敌,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