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可儿极难得去讨厌一个人。
用她师父的话说,她本性纯善,下山易被人骗了还倒数钱,但这样的性子,偏偏就讨厌上了一个人。
“一共十文钱,谢谢。”
瞧瞧,明明奉师命下山救人,本该患者为先,救人治病为重,可此人心不诚,连这等穷苦农家人求医,也必要从人家牙缝里一枚枚抠钱,倒似个生意人!
“他们多可怜,你怎么能收钱!”
“可、可我、我穷啊,而且我要吃饭。”
那人竟然不以为耻扳着手指数给她听!
“我已免了他们的诊疗费用,也给了药方。这些草药无一不是我花钱进来或进山采来,从我这边拿药已是比药堂便宜许多……我为何不问他们收钱。”
她当初上山学医的时候是为了悬壶济世,不是与升斗小民争利,如此作为,未免太有损雪孤山一脉名声。
如此尚算了,结果此人越发无法无天,和她结伴到了北临都城,竟然不知廉耻寻了门道,钻入烟花柳巷去给……给那些伶人妓子开方治病去了!
怎么全不嫌脏!
萧可儿一想这事儿,全身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此人自甘堕落,她不奉陪了,反正她已找到哥哥,她也找了落脚处,不如早日分道扬镳,免得还需多费几分唇舌吵个几场。
“每日以米汤就一丸艾附女珍丸服下,先服十日试试。”
耳畔少了一只整日嗡嗡嗡的小蜜蜂,算消停了些,忆如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脸颊,写下药方递上。
“那位小娘子没说错,这等腌臜差事,叫常人嫌弃的紧呢,医女毕竟还未成亲吧,对自己名声不好。”
名声值得几文钱,可够填饱肚子?反正,她这辈子也未指望嫁人。
纨扇轻摇,香风袭袭,潇湘阁的头牌拢香姑娘笑眯眯地掐了她一把,“医女容貌姝丽,如今的扮相叫我说倒绝不逊色坊间那位比美娇娘还艳绝的胧月公子。”
为行走方便,也因着囊中窘迫节省些银子,从雪孤山下来之后忆如只几身普通乡民的短打衣服,头发草草用一块头巾简单扎好,面染几分风霜之色,乍一看很像个年轻的俊俏后生,待近看到那柔和的眉眼便清楚原来是个姑娘。
这班也算阅尽千帆的娇娘子见到她,只觉俊俏的简直长取了心头肉揉出的一般,因此叫来看病开方之余都爱掐她两把,甚至有手巧的亲手给她缝了几身男子衣袍,她一贯来者不拒,如此时常到她们这边来时常做男子的装扮。
“看得奴家们心悦至极,倒是比那帮臭男人更贴心悦己。”
虽则都知道是个假男人,不过花娘们本就懒怠于那些真男人的臭不可闻,只觉这般看着,想象真有个这样的男子存世,也能叫冷冰冰的心里生出一丝暖意。
假作真来假亦真,一方有意做戏,一方有意捧戏,见到她来花娘们有时甚至比见到恩客还高兴。
“你这几日还是与妈妈说一声,别接客了,血崩之症最宜静养。”
“嗳~~你再给一些上次的止血丸,歇个三五日的妈妈都要急上火,若再静养,她非将奴家打出门去不可。”
忆如一双平静的眸子端详面前娇笑的娘子,见她纨扇挥动间也有些急躁之意,只得低头再开一剂方子。
世人轻之、笑之、辱之、贱恶之,可这班女子不过于乱世中挣扎求生的可怜人——如她的娘亲一般,她又怎能和外面的人一样去欺之呢?
“虎狼之药毕竟伤身,你还是与妈妈说说吧,否则今后断了葵水可怎生是好。”
“断了就断了,我这等人,还指望能上岸当个良家吗?”
出入青楼为花娘们开方治病虽则名声不好听,但赏银堪得上丰厚,且也不劳累,娘子们都很好客,倒也是很平静的一段时日。
突然耳畔传来一声尖锐的哭闹声,忆如皱起眉趴在栏上往外一看,却叫拢香揽住了肩,柔声劝道:“莫看了,那是在熬新人呢。”
眼见得后院中十岁开外的小女娃被反折双手押在条凳上,有龟奴高高举起荆条往下抽,一旁的妈妈时不时问一句“听不听话,要不要过好日子”,这般情景突然让她想起少时秋狩那顿差点要了命的板子,瞬间脸色煞煞白。
熬人如同熬鹰,将人的傲骨折尽,买来的女娃才能算作入了门。
因此这些青楼的妈妈将人买来,首要便是反锁专门的暗房里饿上三五天,若还有女娃不愿,龟奴做黑脸开始按一天三顿打人,妈妈扮白脸在一旁软语劝说,若三五天还是没打服——这女娃便失了当妓生的资格,直接被龟奴捆好招揽些又老又丑的嫖客直接破了身,随后便充入最末等的娼妓之列,尽早挣回本钱。
这等事情,与教坊司那边没什么不同,一时叫忆如陷进往昔的回忆里,缩在拢香怀里不住发颤。
拢香怜惜地抚了抚她的头发,只当她还是个良家女子,没见过这等丧天良的事,是以用手遮了她的眼,将她揽回房中。
“今日还是快些回去吧,听说西启的皇帝陛下近日到访,最近宵禁的早,有些路还封了呢。”
西启……
失魂落魄之下,忆如抱着自己的药箱,跌跌撞撞的从侧门入了小巷,走上大路时不经意与一个仆人绊了下,膝盖硬生生磕到地上,抽着气叫疼痛拉回神志。
“走路不长眼么!”
被绊了下的奴仆啐了声,一脚踢开散在他面前的箱子,急急跟在车辕畔离去。
“我、我的药箱!”我的纸笔!我的药!
萧何撩开车帘,望着那个慌里慌张的身影,沉吟半晌。
都说北临出美人,怎么随便街上一个人便长得有些面善呢?
纸扇支着下巴,他做人最不信巧合,此人,他定是见过的!
****纪念应该是第五十七条出现的分隔线****
京城东城·天宇行宫
秋风凉,天光刚亮,荀公公推开门,抬眼见到重重帘幕后西启的年轻帝王半靠在床上,望着窗外的一株石楠花树。
“陛下,这些日子不用上早朝,您怎么不多歇息会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