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她相比,同样领了罚的袁招娣受干娘照顾,晚上偷偷吃了点儿东西,虽小脸起来是发白,但上了些胭脂,反而粉白的很有几分红润的模样。
她偷偷觑了眼臊眉耷眼恨不得将自己埋到地里去的忆如,心中反而忌惮更深。
她长得粉面桃腮,在浣衣巷一众乌合之众中颇有时不我待的怨怼之情,因此此次选人时机,她自认到了时来运转之机,很有几分自傲。
当日她寻忆如晦气,其实也是上房里有机会出头的年轻宫人全都在暗暗提防她——初来是血肉模糊的一个人,待到她开始养好身体做活,身上蜡黄渐渐褪作雪白,精细的眉眼和别具一格的气韵,只叫这些终日劳作没见过世面的宫人心中自有一个高下评断。
若非她始终唯唯诺诺,低头忍让,叫那些寻晦气的犹如一拳打在棉花上,没法儿不着妈妈娘子们的眼来拔掉她这根钉子。还有口人气儿的年轻宫人们只能各显神通明里暗里想将她弄下去。
——最近这一次是真成了,甚至连拔尖儿的袁招娣都给扳倒了!若非她们之间不知哪个损货使了手段从吃食上下手,连连放倒多人,这两人可真被压下去了!
那一天,还能站着的宫人全都使出了十八班武艺,便是连忆如也想法儿找了件没补丁还算能见人的衣裙穿上,将发黄的头发努力梳整齐,打了个双环髻用发带绑紧。
一眼望过去,几个手巧的在发髻上也花了许多心思,盘龙髻、双蟠髻、朝天髻……点缀着每个人最好的首饰,一时间倒也有几分柳丝榆荚自芳菲的明丽色彩。
忆如手笨,她这等年纪的宫人们最常梳的便是三丫与双环,也有那包头的,便是想在此做文章也做不出花头。
今日可能快下雪了,天一直阴沉沉的,还嗖嗖刮着风,为了出挑怎么漂亮怎么穿的宫女们不一会儿已是冻得脸上有些发白,几个抹了胭脂的,脂粉有些浮,红的红白的白,有些突兀。
众人都不自觉地靠在一起试图取暖,直到有人突然说了一句“来啦”,方才又抖擞起精神。
“都在这儿了?”
人未至声先到,略有些尖细的说话声刚落,一个穿绀青袍子的宦官与一个容长脸的女官相协踏入,钱妈妈落后半步作陪。
钱妈妈双手举于胸前,叉手下拜,恭敬有理地答道:“回中贵人,一共二十二人,都在这儿了。”
忆如头更低了些,只瞧了那女官的衣着,她便认出来了——这是掖庭宫内侍省出来的女官,莫怪钱妈妈这般客气。
女官令她们伸出双掌,手背朝上,缓缓的从一头走到另一头,看完后才开始一个个问话,无非是什么名字、籍贯在哪儿这类常见的问题。
忆如虽不知当初为何顶了阮莫的名分,但好歹与她同训且同住过,虽不知她家中具体情况,好歹这些问题并不细致,因此也算顺利答上了。
三人去了钱妈妈屋里细细商谈,直到此刻,既想着出去,又不想再到贵人身边去的忆如反而双耳里轰隆隆的作响,一股潮热漫上了脸皮,熏得她连耳朵都烧成了红色。
……若她这次没被选上,会有个什么下场?留在浣衣巷等待下一次的甄选?那时候若她已年纪老大,没资格再参选怎么办?难道余生正在这方一眼能望到头的院子里磋磨下去?
越想,她胸腔子里那颗心跳得越厉害,连连往肋骨上撞,撞得她眼前开始冒光。
她咬住自己舌尖,直到尝到一点腥味儿,才定定站着,没有倒下去。
“……阮莫。”
待她的名字被叫到时,她一时都没反应过竟然是叫她?
忆如眨了眨眼,在此后再也没有名字响起。
待她被人夹着回房收拾行李时才突然仍是在梦里一般懵懂。
“恭喜,以后去了崇文馆别忘了关照我等。”
几个之前一直没好脸色的宫人含着袁招娣突然温温柔柔的说道起来时叫她更觉得这是个梦——她们原来急赤白脸常见,哪里见过这等温柔的姿态来。
浣衣巷不止忆如当下一个院子和上房,而是许多聚成一片,待到她孤身跟在那着绀青袍子的公公身后默默走过永巷,宫女的队伍已经扩充到六人。
永巷,还是那么深邃、冰冷、昏暗的好像没有尽头……这是她第二次走过永巷。
小荀子站在崇文馆前,见到挑选过后只剩下的二人,顿时左右为难。
全都是粉面桃花的美人胚子,哪来的那个蜡黄的丑丫头!
令二人抬起头来仔细大量过后,他装模做样的看看名册,见阮莫的名字没有被勾画上,不再看人,漫不经心地点了她的名儿。
“就这个吧。”
兜兜转转又在秋宜宫下跪的忆如只当自己是个新人,依规矩给主子磕头。
一只洁白柔软的仿佛会发光的手掌伸到她面前,掌中擎着一支木钗。
“你的东西,别丢了。”
她蓦然抬头,见到那张之前已教她遗忘的连梦中都不曾出现的俊美儒雅的贵人,瞬间有些眼眶发热。
容齐借着为她插戴发钗掩去一瞬的惊艳与不自在,咳嗽了一声,半转过身,温声嘱咐道:“以后,便好好办差吧,再攒个几年月俸,可向内侍省赎个名额,报个病弱的名分提前出宫……总归,也算个念想吧。”
出宫……是啊,如今她顶了阮莫的名分,最晚待二十五变能出宫了……
忆如真觉得今儿是梦,如坠雾里的荒唐大梦,因此竟然异常大胆的问了句。
“殿下……为何对我这般……”
“当日你因我之故受过,如今,便当我偿还于你吧。”
她何德何能,敢受贵人的偿还?!
眼见她吓得都快魂飞了,容齐挥手让随侍的大宫女将人领下。
“我对她……很特别吗?”
袖手站在一畔的小荀子心中重重的嗯了一声——不是特别,是殊荣!
面上却是喜笑颜开中透着一股谄媚,试探地问道:“见她眉目好好将养定会是个美人,可需好生养着日后……”
见他眉眼间透着暧昧,容齐脸上顷刻染了潮红,随后加重了说话的口气,“我不会动她,待过两年,将她送出宫吧。”
如此,也算偿了她与他的渊源——
容齐抚着长挂腰间的蟠龙玉佩,这块玉佩当年应当是阴阳一对。但李家已消散于京都,另一半恐怕再也寻不到了吧……
他当日知晓自己身上的婚约,也曾想象过未来会嫁于他的将是个什么样的人……随后,李氏女出身不正,李家获罪被抄斩,最终还是留下个虚空一片的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