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城外,数万敌军又推进十里,城内各军营中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各类物资马匹,战车粮车一批一批从驿站驶往军营。
净念与老覃公支起窗弦,看着楼下街道。街上驶过不堪重负的马车、牛车、骡子与驴,大批百姓正拖家带口匆忙撤离自己数十年甚至几代人的家园,骑马的士兵们穿梭在人群周边,赶牲口似的吆喝以维持秩序。不知多少老人孩童一步三回头看着自己的越来越远的家流下热泪,无数物品被遗弃在路边,被士兵们当做垃圾拖上板车,或被乞丐们一哄而上抢光。偌大一座城,多的是家人失散、举目无亲;多的是欺压老弱、霸凌妇女;多的是明偷明抢、争吵斗殴;多的是跌倒无人问津,身上踏过无数只脚,永远都不会再爬起来;即使艰难的爬起,包袱里洒出来的物品早已不见踪迹……
迢行故乡远,泪没胡尘中。
老覃公不禁心头发酸:“当年随军打仗,只知道兵将苦,不知百姓也苦。以为我几十万大军驻守之城,应是一片安宁有序,未曾想竟是这番场景。”
净念叹了口气,转头看着已经换了一副模样的老覃公,拍了拍他的肩:“战乱猛于虎,纵然再稳操胜券,此景象也无可避免。明公不必自责了。哦对了,这两日慕公子的身体你用着还习惯吗?”
老覃公用慕辰衣的声音笑了笑说:“挺好,感觉像重新活过一次。”
“那就好。今后一段时间,都得委屈你在这身体里待着了。”
“我倒是可以,但尹姑娘……”
老覃公转头瞅了瞅尹熙,她正病恹恹的躺在床上熟睡。
“我已将她五感封住,让她睡上两天,免得看见你心里难过。”净念道。
老覃公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心酸。
冥差坐在桌边,拿着小酒壶,只顾自斟自饮,一杯又一杯,心事重重。
老覃公悄悄指了指他,对净念耳语:“差使,那位……也是你的前辈?”
“不算。他与我同系,资历差不多。”净念小声答,接着拉老覃公坐在净殇对面,笑道:“介绍一下,这位是冥使净殇,是一只修行多年的猞猁,谨慎狡猾。别被他三言两语骗过去,也别让他看见兔子和鸟……”
净殇一记白眼飞了过去:“老人家,我看你老成持重,怎的和这个吊儿郎当的家伙混在一处。”
“呵呵,大概是缘分啊……”老覃公笑着打哈哈。
“这老人家,是即将收入冥府的贵人。”净念笑呵呵地说,“他贵气太醇厚,一帮子鬼怪馋得紧,只能一直跟着我。”
“贵人?”净殇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哪国的?”
老覃公看了一眼净念,见他并不阻拦,便笑了笑:“老朽是覃国人。”
净殇听了覃国二字,没有任何反应,淡淡地“嗯”了一声。不知是不是净念的错觉,他看到净殇端着酒杯的手似乎顿了一下。
“念鬼,你的法子真能行?”净殇觑眯起眼睛看着他。
净念抿了一口酒,悠悠说道:“我认为,值得一试。”
老覃公立刻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仪容:“事不宜迟,我这就下楼逛一圈。差使,我若遇上麻烦,你得救我啊……”
“行,知道了。”
在街道上往来的风尘仆仆的老百姓与甲胄加身的军士中,长身玉立、冠发长袍的慕辰衣显得十分扎眼。老覃公尽管努力低头,还是引来了诸多目光。许多经过他身边的疲于奔命的姑娘脸颊会红,故意挤到他身边的乞丐贪婪于他身上的银钱,平日混迹街头的浪子们默不作声将他围住,找了个莫名的由头跟他推搡起来,引得许多军士的目光也在他身上流连……
老覃公纵然是在累累白骨上摸爬滚打大半生,第一次遇见如此刁难,只得忍着恶心将全身银钱尽数交出,显得无比窘迫。
“唉嗨,小兄弟,别走啊。”两个痞里痞气的青年围过来,神情动作一个比一个猥琐,“兄弟往哪里投亲?认个朋友怎样?”
“看老弟你长得,嘿,那叫一什么来着……”
“一,一表人才!”
“哦对,一表人才。那老弟叫什么名字啊?”
“在下……慕,慕辰衣。”老覃公被两人一嘴臭气熏得喘不上气,心里哀叹:差使怎么还不来救我。
“慕,辰,衣?嘿嘿,好听得紧。”青年细长眼睛眯成一条缝,蜡黄色的糙脸贴上来:“跟哥哥们走吧,我俩送你出城去。”
说罢,不由分说左右架住老覃公,往人群密集的方向挤去。
净念隐去身形,腕间银链化作细丝穿梭于人流中,悄无声息绕上老覃公的手腕。老覃公察觉到腕间异样,低头一看,心知净念已跟来,暗松了一口气。
“两位……哥哥,这是往什么地方去啊?”老覃公做出一副恰到好处的惊慌失措的神情,两个青年互相对视一眼,猥琐的笑起来。
“好地方。”
两个人说罢,带老覃公继续向前。经过一处毫不起眼的酒馆半掩房门时,他们忽然闪身进入,老覃公只觉得眼前一暗,身后的门悄然闭紧。
紧接着,一只手摸上他的脖颈,不知在哪处穴位一按,他身体一软,倒地不省人事。
他手腕上的银丝瞬间勒紧,企图唤醒他,但似乎没有用。两个青年将他扛起来,穿过内院,来到后门的一处井边放下。他们身后,一个戴紫色面纱的高挑女子缓缓走来。
“二当家,看这货色,绝对属上等吧?”一个青年咧嘴谄媚地笑道。
女子面无表情地走过去,伸手将老覃公的脸抬起来,像检查货品般左右打量了一番,淡淡开口:“凑合。”
听到这两字,两个青年像听到什么天大夸奖一般眉开眼笑地用眼神交流着,忽听女子问道:
“底细查过吗?”
二人立刻止住笑意,茫然对视一眼,摇头。
女子面无表情扫了他们一眼,手抚上腰间,再拿下来时,一把古朴的弯刀出现在手中。
“有遗言吗,你们?”
二人以为自己听错了,愣在原地,直到女子高举的弯刀在阳光下闪耀出刺目银光时,顿时明白过来,慌不择路地往回跑去。怎奈刀光比腿更快,眨眼间,血迹飞溅,地上倒下两具尸体。
“废物。”
净念看着女子弯下腰,毫不费力地将慕辰衣的身体抱起来,接着站上井口,他心里一紧——
跳井?自杀?
女子仿佛了解他的想法,纵身一跃,没入井内。
“混账!”
净念暗骂一声,赶忙跟了上去,跃入井下。顿时,熟悉的黑暗包围了他。
鹿鸣山下的谷逄镇,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驶入人来人往的街道。
驾车的两人一高一矮,其貌不扬,正是张景之与陆凌川。
车厢内,国师与魄月庄庄主相对而坐,小巧的茶台横在他二人中间。台上两杯清茶飘出热气,茶香袅袅萦绕于车厢内,二人似满腹心事,相顾无言。
良久,魄月庄主开口道:“原来你还未忘记这里。”
国师垂眸,缓缓说道:“记得当年,你我对师尊起誓——山河宗立根此地,我亦立根此地。岁月蹉跎,沧海桑田,然此心不变。”
“但师尊仙去后,山河宗隐藏入世。此地已经没人了。”
国师望着他,轻轻摇头:“成申道人还在。”
“五……五师叔?”魄月庄主人大吃一惊,“他不是已经往西去了吗?”
国师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清茶,缓缓问道:“子初,你听说过邵常杨邵老先生吗?”
“邵老先生,当之无愧的四境大儒,四国文官名士多出自他门下——他就是咱们五师叔。”
国师话音刚落,只听一声马嘶,马车停下来。“师父,卢园到了。”
国师掀起门帘,冲还未从惊愕里缓过神来的魄月庄主人笑道:“走吧,一起去拜访师叔。”
此刻正是晌午,魄月庄主人随他走进卢园,庭院不大,却很深,廊下仅有一名妇人正在洗衣,一旁空地落满灰雀,一幼儿正跟在一名清俊少年身后喂食。
“阿扬。”国师唤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