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念翘着二郎腿，银链在一只手的指间绕圈玩儿，另一手托着腮，望着这一轮秘境中硕大的圆月发呆。

他坐在凉意袭人的青瓦上，青瓦下面是那对父子的房屋，银链另一头就系在屋里的魂魄上，时断时续的声音隐约沿着链子传来。

净念并非愿意做个梁上君子，也不在意底下说了什么，只是事态已然发展成现在这样，为了确保老覃公魂魄的安全，他必须得留神这一切。

只是有许多问题他到现在还没弄明白，譬如那顽童是怎么盗走了老覃公的魂，而老覃公又如何逃到了水里，水下为何与幽冥河道相连，最后老覃公为何又来到此处……这些问题除非问当事人，否则无解。

令他有些庆幸的是，这名仙士做事十分正人君子，与老覃公谈话时没有神不知鬼不觉设下结界将自己隔离开来，也没有将自己五感封住，不禁令他回忆起一桩事。

他入冥府不久接到的第一件差事，是押送一位仙门中人的魂灵，那人所在仙门便在途中设下阵法将他囚困。虽没如何对付他，却强硬带走魂灵。他好不容易脱困后同无常鬼千里追踪，历尽艰难险阻，终于把这魂灵从仙门手中夺了回去，安抚其转世投胎。

也是那一次，他深深体会到仙门百家历来与幽冥鬼差间势如水火。

也难怪，修仙者追求长生不死，而鬼差的存在于根本上灭了他们的心愿，让他们不得不承认这世上凡人长生本就是妄想。如此一来，怎能叫那群骨子里心比天高的老家伙们尊重幽冥来使？

净念小小的叹息一声，打算就这样躺在屋顶上看一夜月亮。忽听背后瓦片有微弱响动，手腕处银链刹那间挺起腰身，毒蛇一般做出攻击的架势。

净念早已察觉到来人的气息，攥住银链扭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不速之客——

“吓着了？”

“没，没有。”

来人盯着他手腕处的银蛇，面露警惕。

这正是那胆大包天的小魔头。

净念知道他这是被锁了一次心里有疙瘩，于是收起银链，看了看他，摇头啧了一声：“屋顶上凉，不知道加件衣服？”

小魔头不理他，自顾自找个地方坐了下来。

“果然是爹带大的。”净念继续抬头看天：“怎么不在下面陪你爹？”

“他们聊他们的，又没我什么事。”

“……你倒不如直说听不懂。”

“你怎么知……”小魔头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瞥了一眼这个说话不招人喜的鬼差，“都是陈年旧事，我早就不记得了。也就你们大人爱揪着不放。”

“哦哟，”净念坐直了身子，眯起眼睛看着他，“看来你心里已经把我当成长辈了。”

小魔头把头扭到一边。

“这有什么 。你看，我同你爹差不多年岁。叫大哥不妥，还不如叫我一声念叔。跟叔混不吃亏，叔带你逍遥人间去……”净念厚着脸皮，一本正经地占起便宜来，“你不信？嘿，你叔这些年走南闯北，单说竺国境内，彭家的蜜薯罗庄的蛋奶花，青云山的山参雪岭的灵芝，鹿鸣山卢园的清酒叶家的茶，还有玉珠河畔红袖招……吃的玩儿的你只管问，答不上来算我输。”

小魔头不知是感慨于此人的痞气，还是震惊于此人的无耻，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愣愣憋出一句：“你带我找我爹，我就认你。”

净念本来打算同他热络之后问他几个问题，闻此言一愣：“你爹不是下边那个人？”

小魔头咬着下唇垂下目光，似乎隐忍着什么。

“哦对，我记得你叫他干爹来着……你亲爹去哪了？”净念好奇的看着他，猛然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

他竟忘记了自己做什么差事。

若非小魔头的亲爹已故，又何必求上他这冥府的冥差呢？

看着小魔头倔强的眼睛里渐渐覆上一层水雾，他自以为已经冷透了的心底一阵悸动，非常想抽自己一个嘴巴。

“好，叔答应你。现在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净念不会哄孩子，只得竭尽全力转移小魔头的注意力。只听小魔头沉寂许久，哑着嗓子说：“炽璟。”

“炽，璟？”

小魔头用手笔画了两个字，净念咂摸了一下，叹道：“好名字。”

“我爹取的。”炽璟小声说，“亲爹。”

净念看着他，认真地说：“炽璟二字，炽指光明灼热，璟乃璞玉。你亲爹是真的对你期望颇高。我能感受到。”

“……为人父母者，心之所系皆为子女。相信我，这些年他虽然无法陪你成长，但他始终在这尘世某处关注着你。在他心里，你永远是一块灼热光亮的璞玉。”净念此时的话的确发自肺腑，“所以炽璟，要莫要辜负了他一片期望。”

炽璟此时看着他的眼神已然变了许多，眼底充斥的敌意已经柔软下来，剩一汪莹莹的清水马上要溢出来似的。

净念除了处理恶作剧善后工作之外从来没哄过孩子，一下有些慌，心念电转间立刻转过身去，聚精会神望着月亮，一副不管不问的模样，等炽璟自己收拾好情绪。这般年纪的孩子，没体会过至亲的疼爱，心绪更为敏感，想必炽璟绝不愿在自己面前示弱的。

秘境里的月亮格外大，像个白玉大门似的横在眼前，迈一步似乎就能跨进去。上面的纹理清晰可见，光芒穿透缭绕的云雾洒了满地，整个大地似结上一层白霜。

“看你爹这秘境布置，心里大概是盛了一轮白月啊。”净念听着炽璟已差不多平复下来，没话找话说了一句。

“干爹原来住过的地方就是这样子。”炽璟说道，“前几年这里是另一副景象，是他另一个故居……”

“你从小到大见的都是他的故居吗？”

炽璟想了想：“……嗯，干爹好像不喜欢陌生的环境。”

净念略一沉思，不禁失笑：傻孩子，他这是在带你熟悉他的人生历程，是在跟你亲近。

只不过……那人是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

净念暗暗称奇，雪山松林边的青瓦砖屋，这位仁兄就这么在远离人烟之地兀自生长修行。着实是位隐世高人。

“不过我有个问题，你干爹这种修为想必进幽冥不是不可行，他带你找过你爹吗？”净念随口问了一句，却见炽璟突然站了起来，全身紧绷，如临大敌，直勾勾瞪着前方，眼里渐渐浮现出一层猩红。

“怎么了？”净念站起身，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景致未变，夜色依旧怡人，而幽冥中人对幽冥气息特别的敏感告诉他，有东西从幽冥业火里出来了，正在向他们靠近。

净念疑虑更重，又是什么东西盯上了老覃公，或者是自己？和今日一连串的意外是否有关？

不等他理出思绪，只听脚下的房屋屋门打开了，素衣男子走出来，抬眼与净念的目光相碰，淡淡说道：“小儿头一回同冥府来使共处，若有冒犯，还请海涵。”

净念别开目光，摆摆手说不妨事。那人淡淡的说：“时候不早了，在下腾出东边一间厢房，还请冥官早些休息。”

净念明白他把他自己的屋子让出来了，也不好再发作，一个翻身从屋顶落下，冲他客气地点点头，背着手来到东边的小屋，不动声色地用气息里外试探一番，发觉并无符咒或结界，才踏入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