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还没注意到有人进门,这留给了姚梦庭时间打量这件无比熟悉的屋子。里头有七八个人,有的精神不如她们足已经歪斜着随便靠在哪里瞌睡了,羊毛大衣随意裹着,精致的手推波纹卷发散乱,半点没有什么夫人太太的样子。而坐在牌桌前的厚厚的粉强撑着她们的颈椎,只要化好了妆便是容光焕发,就算这层壳经了一整日的烟熏和湿闷已然浮在表面一搓就露出下面的疲态来也没关系,只要立领扣得严整,珍珠项链膈着下巴,头发紧扯着头皮就能将沉重的肉体支撑起,行头是她们的骨骼。
她们有的是从前在重庆的老友有的是刚从各地逃来的,说是避难还不如说是挑选一处暂且安逸的舞池,反正就是在某处寻些玩意打发掉一天,管他噼啪作响的是烟火还是汽油弹,权当是为精妙的牌局、灵巧的舞步助兴了。
这间屋子是万花筒里的世界,人们醉生梦死、挥金如土,快活得荒诞迷离。
人们只头疼下一次的新鲜,哪管外边炸没了半条胳膊的孩子正在哭他死光的一家人,时局变幻于他们而言最大的感触是原先的哪个会馆被划作了别方的势力范围从此他们少了一个寻欢作乐的场所,哪国又互相交恶从而影响了珍惜皮料、高级时装的进口,党派相争让他们害怕影响夫妻的仕途、断了情人的财路。
见姑妈实在没有注意到她,姚梦庭主动上前一步,“姑妈,我来接您。”
姚女士正在搭新的牌,猛然被叫一声手下没收住力推倒了刚叠完两层的麻将牌,她见是姚梦庭忙拉人坐下还和没见过姚梦庭的人介绍起来。
“哎哟小妮子吓我一跳!来来来,大伙儿瞧瞧,这是我亲侄女,俞家俞思谦的太太。”
又到了她回国嫁给俞思谦以来最让她厌烦的环节,应付这些或许日后将有来往的人们。俞太太这个头衔让她不再是自己而是外人渴求结交的俞家门票,在社交场上其他女人都是如此,门庭给她们冠上了夫人小姐的头衔,她们互相闲话就像是背来了两座大宅子在对话,她们的灵魂不再是那个曼妙的自己而是一个个陈腐的门匾、丈夫的名片。
与一圈人客套下来她们终于舍得再次投入牌局了,而她的姑妈好像忘了她来时说的第一句话,姚梦庭看她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只好再次提醒她。
“姑妈,我来接您去俞家同住一段时间。”
姚女士看也没看她,抓回一张牌喊:“碰!”等手慢的牌友出牌时她才回应着侄女,“你问过婆家人意见了吗?”
“老夫人将房间都给您备好了。”
“梦庭,我一个人没什么你不用担心,俞家规矩多无聊不痛快。”
姚梦庭替她理好面前的票子,不管她的推辞就帮她收拾起手提包来,“不会的,府里三小姐很会玩你们合得来,况且也可以和我一起出门,我听您的近来没有老是绕着家里那些事打转在外面义务教小朋友们拉琴呢,偶尔还去演奏,很热闹的。”
对面一位很富态的夫人捕捉到了她们的对话,立刻接话连牌都放慢了速度,“什么,俞太太还在外面拉琴?”
“是啊,我偶尔帮义演团拉几首曲子。”
牌桌上几位女人面面相觑,都露出一种看异类的眼神来,喧嚣的屋子安静了下来,最后还是一位天气转热还披着皮草的太太接过了话。
“俞太太,从前听你姑妈说你是留洋的,但我们这个国家呀到底和你们出去见的西方不同。哪有贵夫人在外头吹拉弹唱的…”
“对呀,不消说大庭广众的演给这么多底层人,就算是在沙龙上弹琴唱歌的都是那些个交际花。”
不容姚梦庭插嘴,这几位妇人就将小小的演奏扯到了大批特批那些交际明星还不忘为她上一课如何做夫人。
“那些上海跑来的小明星们真实可恶极了,四处留情,将商场官场都勾搭遍了,这些就是什么搞艺术的人!”
姚梦庭无话,她坐在一旁默默地等姑妈过完麻将的瘾再好说歹说将她劝上了汽车。
她回忆着回国后接触过的一个个社交场合,回忆着每个人唤她俞太太时的语气,有时候她的确觉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为此她放下了很多直到近日才重新打开了尘封的屋子。
她在心底追问时至今日女性做除却撑家族门面以外的事都是羞耻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