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道视线轻轻投来,太宰感觉自己的额头仿佛被锤子重重地敲了两下,眼前一黑。他忍不住直起身猛咳了两下,手忙脚乱地把额发拨回去,甚至扒了两下,一边砸吧着嘴说道:“是有两颗啊,可能是最近的事情有点杂,膏药什么的涂过或许会好很多。”
也不知自己说了什么昏话,他的脸颊渐渐发烫。该不会是醉酒吧,他不确定地晃了下脑袋,发现意识清晰无比。
“过来一点,修治君。”信子对他说,他一时反应不过来只会傻傻地看回去,她便耐心地再次重复一遍,“过来一点,我给你看看,放心吧,我不会弄疼你的。”
他下意识地想把脖颈缩回去。
然而,本着不想让对方失望的心态,太宰还是揣着手将身子往前靠,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下一刻,信子伸出手,微凉的指尖贴上他的额头,冷丝丝的感觉顺着那点碰触而传过来,正好中和了他滚烫的体温。
他用力闭上眼。
假装不在意的样子,会不会显得自然一点?太宰努力回想和朋友去酒馆中,他们是如何在艺伎当中嬉笑自如的,不过那时他作为无趣的人自然坐在角落中喝闷酒,现在想来真是后悔啊。
早知道就和谦则多交流一下与女孩子相处的技巧了。
“看起来也没那么严重,好好注意饮食就好啦。”信子撤开手,重新坐回到沙发里,捧着杯子对他笑道,“以上是来自香取医师,括弧伪括弧,的忠告,不收取费用。”
太宰按着额头,闻言也忍不住笑出声,下意识地跟道:“荣幸之至,香取医师。”接着信子和他聊起了一些小话题,气氛与刚开始比起来轻松了许多,他慢慢找回了曾经和她相处时的感觉。
原来信子的大学专业是法国文学。
说来也惭愧,他本身就对法语一窍不通,单凭着满腔热情而选择了东帝大的法语专业,结果临到上课时成了语言白痴,从头到脚只剩下因为一窍不通而产生的对于学习的厌憎。
“Je……Je……”念来念去,不就是那个词,真是出丑了。
太宰端端正正地坐在原位,扬起下巴灌了口酒,明亮灼热的灯光在瞳孔内交替闪烁,一圈圈的光晕辐散着,竟让他有种几乎闭眼倒下的错觉。他不会醉酒,可面前坐着信子,他莫名地眩晕起来。
是啊,他恍然间想起,他们已经十年没有见过面了。
他偷看过信子寄来的每一封信和照片——她披散着黑发站在西方的教堂前,一身浅蓝长裙和白色皮鞋,转身朝这边微微一笑,那姿态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孩子都要漂亮。他那时刚上高中,不明缘由地对那一张照片记挂不已。
连带着,对那张照片附带的信件上的内容也背得分毫不差。
她在信中说:修治君,早上好,今天日本下雨了么,冷么?如果冷的话,请多穿两件衣服吧,听闻文治大哥说你最近不爱穿外衣了,这可不行啊。
于是那一小撮原本应该模糊淡去的记忆得以存活下来。在他国小毕业后,父亲同年去世,日子平淡地过着。偶尔从母亲、大哥文治的口中得知,信子离开以后和他一样,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健康地生活着。
到国中,高中,再到大学入学。
那些没有寄出去的信被他压在箱底,连同那些回忆一起被他藏在没有人找得到的角落。只不过他从不曾想过的是,他还可以像此刻这样再次见到信子。太宰不明白,自己是真的醉了么?
大概,宁可醉倒才好。
和服的衣襟被他微微扯开,他捂着脸想要哭。信子用近乎包容的笑眼望着他的神色狼狈,桌上的玻璃杯中盛着柠黄的饮料,微微摇晃,那抹色泽在眼底颤抖不止,气泡在耳边破裂。
“你看,萤火虫。”他指向一旁的壁灯。
“嗯?”信子不解地看去。
“萤火虫的光,很漂亮对不对?”他朝她笑了笑,然后说道,“等一下陪我到我的住处去吧,信子。”一点月光从窗外落入了杯中,太宰隐隐地觑见了信子的温柔面庞。
她抿起唇,因为不忍拒绝他而垂下眉眼,勾起了浅浅的笑,点点头。
他真是个卑劣的家伙,明明没有醉酒,却装得挺像那么一回事儿。太宰在心里默念,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了纸币按在桌上,低下头,片刻可不想停留地将整理好行装的信子带出了房间。
“本来是我请客的啊,修治君。”信子不由失笑。
“哪有让你请客的道理。”他咕哝道,心知钱这种东西与其留在他身上,还不如花出去,还有价值可言。一推开门,冷风顺着衣领吹入,太宰打了个寒战,便脱下和服外衣罩在信子身上。
“跟我来吧,就在不远处。”他低语道。
信子便朝他走得近了些,轻轻地拉住他的手,似乎想要将温度传递给他一般,又像同他相互取暖一般,太宰感觉到那柔软的手心内一点点温热。那点热意悄无声息地散放,于这寒风中好似随时都会消失。
如此、奇妙的感觉。
他回握住那只手,那感觉则变得更加强烈。
人生中第一次感觉到心脏在胸腔下有力地跳动着。进而一阵风拂来,穿透过他的视野。世界从不完整到完整,从模糊到明晰,从黑白到彩色,这是什么情况,又怎么可能发生呢?以至于他依旧不敢相信,他们走上了那幢不大的公寓。
他打开了门。
下一刻,门被他迫切地关上。
然而,他依旧不敢相信,将信子抵在玄关前吻住的那个男人竟然是自己。不过夜里,越难过就越渴望,越渴望就越孤独。硬币和纸币从衣袖中滑下,叮铃哐啷地一连掉了一地,他将一无所有的灵魂靠向了信子。
就算一秒后是世界末日也无所谓了。
抱着这样的心态,他再次吻住了信子,颇有一种再没有续集的悲壮和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