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划着了火柴,她黝黑的侧影在他的面前摇晃个不停。
——《风车》太宰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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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低着头,束手束脚地坐下来,微长的发丝盖住他小半边脸,因为不知该说些什么,所以他继续沉默,但在桌下用指尖摩挲衣袖时,他依旧感到了难以言喻的烦躁。
对面,年轻女人正在与女招待说话。忽然她转过头,自然地问他:“对了,修治君想要点什么呢?柠檬水可以么?”
他猛地抬头,微微动唇,客气地说道:“都可以,我没关系……”
女人抬起眸瞥了他一眼,忽然笑了笑,脸颊两旁的笑窝若隐若现。青年紧抿起双唇望着那笑颜,似是在看她,思绪却渐渐跳脱于这里,恍惚地飘荡在东京上空,倏地回到了津轻那个小地方。
短短两秒内,他想起了过去的日子。
那段过于遥远的记忆如同满地的碎玻璃那般是零散的,一片片在黑暗中泛光,仿佛在昭示着他们所谓的曾经,也不过只是曾经而已。闭上眼,耳边传来了凉爽的风声和佣人们的呼唤。
烈日下,家乡的果树层压叠错,彼时他们都还很小,躲在树下便以为大人再也找不见他们了。可既然不想待在家里,那想要去什么地方呢?
不知道,然而,很想试试看到底可以跑到哪里。于是那时的他数着一二三,一鼓作气地拉住信子在乡路上跑,天真地以为可以带她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但没过多久他们就被佣人追了上来。
哪里都去不了。
他想:是啊,他们能跑到什么地方去呢?津轻这地方太大了啊。他自幼年时便发现,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不过是神明在津轻这里画的一个圈,他们绝对跑不出去。可后来事实证明,这个世界里除了有津轻,还有东京、镰仓其他城市。
他反问自己,这些地方有哪儿是他不能去的呢?
两秒钟结束,青年收回目光,就听见她侧头朝女招待轻声交代:“那就点一杯这里最受欢迎的酒,冰块的话还是不要加了,嗯,暂时就需要这些,谢谢你啦。”
女招待闻言点点头,大概因为感觉被温柔地对待了,所以面带满足的笑容离开这边,走向吧台的步履格外轻快。接着是一阵冰块落入杯底的声响,青年下意识地动了一下眼皮。
信子看向了他。
接下来,就是阔别十年的两人的对话了。他虽然心里直发慌,但还是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尽量表现出平时在同人学会上的正经。应该会问这些年过得怎样这种话题吧?或者,他怎么会和刚才那帮人联系上的?
青年胡思乱想着,却没料到信子问的与这些都无关。
她用长勺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柠檬汁,眉目微垂,似乎在思索该说些什么。青年干坐在沙发上,眼巴巴地等着她开口,只见她忽得抬起眸笑了,对他说道:“总觉得修治君和以前一个样,完全一点也没变过呢。”
他一时反应不过来,睁大眼睛愣了小半晌,好一会儿才唔了一声,跟着含糊地说道:“怎么会,怎么可能一点都不变。”为了排除尴尬的情绪,他低声干笑了几下。
不过效果不佳,他感觉到心口越发郁结。
信子笑而不语,只是用那双黑亮的眸子注视他,那专注的劲头,似乎证明她已经透过他的笑容看到了他内里的本质。太宰有这种预感,更让他不自在的是,被对方如此看着的自己,竟莫名其妙地难为情起来。
纠结了片刻,他决定打破被动的沉默局面。
“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信子?”太宰顿了顿,决心喊出她的名字,出口依旧忸怩,只是这份不好意思被他藏得很好,信子没有发觉。
她垂头抿了口饮料,笑说:“积极接受治疗,认真学习功课,然后努力地活着,大概就这样吧,是不是很无趣?”语气中带着点无奈,不过的确,她就是过着这样生活的人,太宰可以肯定。
与他不像身处在同一个世界。
相比之下,他过得不知是什么颜色的日子,说好不好,说不好也不全对,终天与前辈他们一道在奔波地下组织,直到今早起床,额头上冒了两颗痘,疼得他不想说话,只得连忙用额发盖住,才好出门见人。
太宰想到这里,忍不住隔着头发摸了摸额头,呐呐道:“病痊愈了就是好事,哪里有什么有不有趣的说法。”
信子却摇摇头,说道:“还没好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好,连美国那边的医生也没有给出具体的说法,只让我照着他的要求来调养,不过,我想我这病应该是好不了的。”说罢,她将杯子放下,力道很轻,几乎没有声响发出。
这让太宰想起,信子小时就喜欢轻拿轻放手上的玩意儿,无论东西是否名贵易碎,她都一视同仁,仿佛在她的眼中,这些死物都有生命,太过凶狠的对待会让它们受伤。太宰以前不懂,可现在他看出了一些意味。
信子小时候犯病时苍白的面容浮现在眼前——他张张嘴,脱口而出:“总会好的。”
说实在的,这安慰既没什么技术含量,也没体现出语言的美感,连视自己才华为傲的太宰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可面对信子的微微笑意,他发现自己大抵只能想到这句话。
信子温柔地看着他,然后点点头。
“那就借你吉言啦,修治君。”她笑得很轻松,两片红唇间隐隐露出了雪白的齿。她又抿了口柠檬汁,这时候女招待员送来了那杯酒水,放在太宰面前。杯子和桌子接触的片刻不可避免地发出了撞击的杂音。
信子笑着说了声“谢谢”,太宰就见那女招待员又一脸晕乎乎地走出去,模样有点可笑。他垂下眼,把视线放回眼前的酒上,观察着细小气泡在杯中连续翻转、上窜,直至破灭。
他瞥了眼对面的信子,发现她没有看过来,这才喝了口酒。
他对酒是有点兴趣的,尤其是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喝酒可以让他暂时忘记愁绪。这就和抽烟一样,虽然都属于恶习,但至少能让他解脱出来,获得不为人知的隐秘的快乐。
第一次喝酒……是什么时候来着?未成年?
酒液穿过喉管的一瞬间,他的脑子里、胸口中放起了炮竹,两回三回地噼里啪啦作响。他迷迷糊糊地数着气泡爆裂声,顺手拨了一下额发,因为顾虑到信子还坐在对边,就立刻放下酒杯。
然后,他听见信子问道:“是青春痘吧,修治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