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山林里的路总是相似的,向上,抑或向下。两人正迎着天边的晚霞在向上走。
到了最高处,两人坐在一块凸向崖外的巨石上,聚精会神地赏着夕阳西沉。空中勾勒几笔残云,晚霞变得破碎,也因之绮丽,与平日看到的不太一样——事实上每天的日出日落都不一样。
残云的缝隙透着灿烂的光,连成了一条长长的黄金线,横贯在天际。愈向外,夺目的金色愈深,在落入彻底的夜色之前,还能过渡出无数令人惊叹的色彩,没有留下任何雕琢的痕迹。底下簇拥着的树木也像在仰头张望,偶尔还会随风轻轻摇摆,到底都是芸芸众生罢了。
以往看日落,云清净会一直聒噪到天色全黑,可今日却半句话也没说,适才那股兴奋劲儿莫名地沉了下去。风醒察觉到他的异样,转过头来,只见云清净眼里的喜悦逐渐融进夕色里,被一种突兀的幽深所取代。
“其实,我一直是这么长大的……”云清净在风醒将要开口之际,率先抛出这么一句。风醒没接话,专注地当起聆听者,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
“蓬莱也有一片山林,我从小就在那里长大,那片山林和这里的很像,只是那儿还养着许多仙灵,许多已经修炼出了神识,无聊了可以同它们说话,虽然人家也不太愿意理我……”
这时候,云清净最怕风醒问他“为何”,毕竟自己是个半人半仙、天生满灵的怪胎,在蓬莱就如过街老鼠一般,他不想让这疯子知道,好在风醒听得入神,也没有要刨根问底的意思。
云清净眸中有无数细光在荡漾,他无意识地眨了眨眼:“反正……至少要比这里热闹些。”
风醒神情一黯。
“但那时候我想的是,我不能继续躲在那儿,我要找到一条对的路,然后堂堂正正地走出去……后来好不容易有了机会,我却在半途走错了路,又误打误撞被困在这里,一晃就是两个多月……”
云清净意识到自己一直在自言自语,便扭头看了风醒一眼:“两、两个多月也不算很长啦,因为我发觉……和你待在一块儿,也还挺开心的。而且说来也不怕你笑话,之前迷路那次,真是生不如死,好像天底下只剩我一个人了似的,我、我不喜欢那样……不然我回来的时候也不会哭成那个怂样子!”
云清净想起当初的自己竟然在一个陌路人面前哭得那么狼狈,恨不得立马让自己失忆。
风醒撑在地上的手压得更紧,迎着他的目光,沉沉道:“我也不喜欢那样……”
后又安慰道:“我不也哭了么?”
云清净噗嗤一笑:“你还说呢!不知是谁咬完人就先开始掉眼泪了,害得我都不忍心还手,像我欺负了你似的,到底谁欺负谁啊!”
风醒还残留着一丝咬人的模糊记忆,眼下望着云清净,竟觉得唇齿间多出了一种奇特的触碰感……
风醒有些窘迫,云清净猜他又要没完没了地说“对不起”了,抢着说:“哎!反、反正我也揍过你几次了!咱们互不相欠!”
“嗯。”风醒惭愧地低下头。
云清净转而故作潇洒地眺望天地,深呼吸几口:“除开太/安静了不说,这倒是个好地方,我记得人间一位大文豪曾写过一句诗,‘清泉映疏松,不知几千古’……不如就把这里叫做千古源好了!喂,疯子,你觉得如何?”
千、古、源——
当真是岁月无痕,恍然蹉跎啊……
风醒暗暗叹了口气,也不去计较此人又将“喂”挂在嘴边,笑着说:“依仙尊便是。”
云清净露出得意的神色,目光在漫天绮红里自由来去,最后又悄悄落回了身侧,此刻的风醒正垂着头,绕有兴致地摩挲着石地上的纹路。
云清净看着他,看不出任何苦难。若是魔族人都跟这疯子一样平易近人,谦逊有礼,哪里还会仙魔之间千年万年的恩怨?不过这厮有时也闷了些,不像自己这样废话连篇,可但凡你同他主动说话,他都会及时应你,偶尔还会反过来插科打诨几句,瞧得出此人骨子里还有些风趣。
不知道这疯子在落魄以前是个怎样的人,住在什么样的地方,家里人都是做什么的……想得多了,云清净便想通了“例外”这件事,他确实不怎么喜欢魔族人,可他却很喜欢他。
不对……他、他又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云清净心虚地拍着自己的脑门,还是赶紧失忆好了!
风醒抚着这些纹路起伏,无意中瞥过自己的手,悠闲自在的神情忽然凝滞。他抬起手,诧异地看着上面折断的指甲——这是他之前在荒岭上挣扎时就已经折断了的。
风醒赶紧看向另一只没有知觉的手,等等……两个多月过去了,指甲竟然一点也没长?
云清净见他反复看着自己的手,不解道:“你在看什么?”
“仙尊,”风醒翻过左手来,格外严肃,“此处的时间……好像是停止的。”
云清净惶然一震,在风醒的解释之下也看起了自己的手,果真如此,还有手臂上一个月前采摘时不小心划出的一道细口,划痕依旧清晰可见。
“不、不可能!我们身上的伤口不都长好了么!”两人初来时都落得一身伤,尤其是风醒,原本就已濒死,还在无数噩梦里自残,但眼下除了被废去的手脚,也都好得差不多了。
风醒思忖片刻:“这些伤,好像都是仙尊你用灵力来恢复的,可其余的似乎……”
云清净接不上话,莫大的恐惧油然而生,他忽然情绪激动道:“那……什么叫做时间停止了!难道我们待在这里,不仅逃不出去,还会永远不老不死??!”
风醒拧着眉,已是沟壑丛生,他知道云清净平日虽玩得痛快,但始终盼着离开此地,否则方才也不会趁着日落,愁肠百结,说出了深藏的心里话。
可他一点儿忙也帮不上。
“什么叫停止……凭什么就停止了……”云清净渐渐哽住喉咙,前两个月强撑的一切欢笑和希望都在眨眼间破碎。
风醒见他如此痛苦,不忍道:“也可能是我想错了,仙尊你——”
“难道……我永远都只能被关起来了……是么?”云清净听不见风醒的话,也不知在诘问谁。
他翻出了试炼会留下的定位符,尽管这符箓在千古源里如同死物,可他还是盼着有人会通过定位符找到这里——现在呢?还成了蓬莱的唯一念想了么?
师父……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云清净攥紧了符箓,将头埋在双膝上,风醒望着他,只有无可奈何。
下一刻,日沉天际。
.
回到山洞时,沉沉的夜色已经铺满了整座千古源。云清净将风醒放下后,不声不响地坐在他身边,望着篝火发愣。
风醒借着火光打量起门前的藤蔓,发觉拔去叶子的地方也都重新长得齐整,他便努力扬起笑,难得主动回头对云清净说:“仙尊你看,这些花草树木都长得好好的,枯荣有序,白天也有日升日落,如今也还由夏入秋,时间一定还在流逝的,是我胡说八道了。”
云清净有意无意瞥了他一眼,似乎有些动容,但也只是昙花一现,他仍然很消沉。
“都一样,反正都出不去……”他终于开口说话了,风醒却不想用什么“既来之则安之”的鬼话去安慰他,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仙尊不嫌弃的话……还有我陪着,”这是风醒还能想到的唯一的存在的意义,云清净听得脑海里放空了片刻,才愣愣地抬起眼看他。
“我也还有仙尊陪着,”风醒冲他莞尔,“总比一个人好,不是么?”
说完,风醒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尤其是云清净正用一种惊奇又炽热的目光看着他——眉眼还是如此好看、鲜活,生气时让人生畏,沉郁时又让人生怜。有好几次在他睡着时,风醒隔着篝火端详他的睡颜,都禁不住想伸手去碰一碰……只是想想而已。
风醒匆忙挪走视线,向那团篝火求救,突然又想起了一个打发时间的法子,便鼓起勇气问:“仙尊……想不想玩手影?”
“手影是什么?”云清净反问。
风醒:“……”
风醒只好在火光中伸出手,稍稍蜷起食指,无名指与小指并拢,又将中指和无名指分开,拇指则按在无名指内,然后示意云清净看看岩壁上投出的手的影子。
“这就是……鸭子了。”
云清净又惊又喜,却还忍不住嘲笑道:“哈哈哈哈哪有长得这么奇怪的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