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千古伤心事,犹唱后庭花。旧时王谢、堂前燕子,飞向谁家。”
那说话人又在桌上叩了两下,说道:“这首小令短词,说的是靖康之难过后,大好的河山都已沦陷,大量的财物都被洗劫一空,昔日辉煌显赫的富贵人家,如今都变成了一片萧索。小人刚才说到,那邵家上下上百口人,被金人俘往东北为奴,本想着苟且偷生。不料想:金狗竟是丧尽天良!不但将老爷和少爷关在枯井之中,还以‘牵羊之礼’羞辱女眷,甚至连年幼的女少爷也不放过。那一日,老爷阿吉正被金狗凌虐,见到女少爷从牢中被牵出,脑中一轰,却见一个贵族模样的金狗,淫笑着走过去,捏抬起女少爷的下巴,看了一眼,哈哈大笑,‘唰’地扯下了她的衣带。那女少爷心性再刚强,也禁不住这样的羞辱,当即娇躯颤搐,两行珠泪禁不住奔涌而出。‘啊——’老爷大叫一声,冲了过去,不料手脚被缚,踉跄了两下,倒在了半路上,老爷这一冲,惊动了旁边的战马,也随后脱缰奔出,朝着老爷奔去,‘哒哒……哒哒……’那战马奔到老爷身后,竟未停步,径直踏中了他的背部。‘噗——’老爷当场吐血身亡。最终,那女少爷也没能逃脱魔爪……”
那老者说一段,唱一段,只听得围观众人无不咬牙切齿,愤怒叹息。
“说得好!”声音来自南面另一张桌子上,一个披着蓑衣头戴斗笠的客人,众人看过去时,只见他闭着双目,右手端起一个茶碗,朝说书人作一个敬茶的手势,而后顺势一掷,那茶杯破空飞去,“啪”的一声落桌,又滑行一段停在了说书老者的面前,杯中盛着八分满的青绿色茶水,竟是一滴也没溢出,茶香扑鼻,温热冒气,显然是杯好茶。
“先生这段说话,以家寓国,人名虽是隐晦,但段某听得明白,有血性!请你喝一杯吧。”那蓑衣客说道,双目依旧紧闭着。说书老者拱手答谢,端起敬茶抿了一口。
蓑衣客又给自己满上一杯,说道:“不过,据段某所知,这位名吉的邵家主人,却不是为救女儿,被马踩死的……”
说书老者连忙问:“那他又是怎么死的?”
蓑衣客闭着的双目忽然打开了一条缝,露出了两道刀锋般的寒芒,寒芒下面似有泪花盈动:“他是被自己人害死的!”
云鹤此时正与完颜譞一道,站在不远处,被老者这一段说书吸引,驻足听看。老者所说的故事里,那邵姓一家,“邵”“赵”近音,其实就是暗指大宋皇家;而老爷阿吉,即是先皇徽宗皇帝。靖康之难后,大宋割地赔款,进献少女之事,也都早有耳闻。唯独对那蓑衣客所言,“徽宗皇帝是被自己人害死”一事,却是大为震惊。
完颜譞扭头问云鹤:“那人说的你怎么看?”
云鹤道:“哼!先皇的真正死因,恐怕只有金狗知道了……无论是有心加害,还是无心出的意外,将他虏去折磨总是不假吧?!如今人都死了,想怎么编造推卸都可以了……”
完颜譞摇摇头,问道:“我问你,徽宗皇帝死了,对金国有什么好处?”
云鹤心道,靖康之难时,大宋损兵折将,割地赔款,其实气数已尽,若不是金人水土不服,需要时间适应,当时乘胜追击,一鼓作气,我们可能连这半壁江山都丢了!徽宗皇帝既已沦为阶下囚,死与不死,对金狗而言,说来也并无分别。云鹤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是不肯回答。
完颜譞又问:“或者这么说吧,你觉得徽宗皇帝死了,谁获益最大?!”
云鹤心道,徽宗二弟被掳走之后,大宋又拥立康王即位,号高宗,之后岳武穆、韩世忠出兵北伐,以图直捣黄龙,岂料奸臣秦桧主和心切,竟下了十二道金牌将岳将军召回,以莫须有的罪名处死。之后高宗皇帝送上降表,向金国称臣,大宋君臣以临安为都,过上了喝酒享乐的颓靡日子。
可是,徽钦二帝还在金国坐井观天,他们又何去何从呢?他们要是给放了回来,高宗皇帝岂不是……难道是高宗皇帝?!是了,当时岳飞将军北伐,也是要迎接二帝回来……难道真的是高宗皇帝?!云鹤心头疑云未释,对于完颜譞的谈问,一时也答不上来……
“哈哈哈……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只见溪滩北面,一个书生模样的人,迈着醉步,一步三摇,边走边吟,正往客栈这边过来。他的中气充沛异常,相隔数十丈远,一字一句,听来字字铿锵、声声震耳。他左手上拎着一瓶酒,每迈一两步都仰头喝一口,如此醉步,行进速度竟是极快,只三两步便到了说书人身旁。他右手上还拎着一个金灿灿的笼子,隔成左右两间,左边那间里立着一个牌位,红底金漆,右边那间里却关着一只小猴,那小猴瞪着绝望的眼珠,不时看一眼笼顶的孔洞。笼子的背景是一片醒目的白,那是书生雪白的丧衣。
书生从说书人身旁经过,扭头看了一眼,自言自语道:“有些人醒着,他的心是醉的……有些人醉了,可他的心却醒着……”
书生打了个酒嗝,一步三摇地来到蓑衣客那桌,将笼子往桌上一摆,便在对面坐下。从旁边拿了一个空碗,摆在笼顶边上,满脸堆笑冲那小猴说道:“你也想喝呀?”
小猴看了一眼笼顶的酒碗,舔了舔嘴唇。
书生提起酒瓶倒酒,可倾侧得快翻了过来,又抖了几下,也没倒出多少。
只见书生摇头叹息,端走笼顶的酒碗一饮而尽,眯着醉眼冲小猴说道:
“要是放你出来喝,那我要喝什么呀?……”
那戏猴书生开始与蓑衣客把酒交谈了起来,他们声音压得很低,云鹤听不清楚。不一会儿,从客栈后门出来一个伙计,将他们请入了客栈。
说书老者又说了一些后事,终了用竹筷敲了几声碗,唱道:“恍然一梦,仙肌胜雪,宫鬓堆鸦。江州司马,青衫泪湿,同是天涯……”
听到这一句时,云鹤忽然觉得不知是从耳畔还是心底,传来一声悠扬的鹤鸣声,然后眼前的景物开始模糊……这种感觉,之前在客栈前厅也有过……
随后云鹤好像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弟弟云天在崇山峻岭之中奔跑,好像在追逐什么人。云天身边还有几个丧尸一般的人。其中一个身材高大,手臂却是诡异地弯向背后;另一个头箍上一对尖角,指甲奇长,长得像个蜈蚣……
他们追的是个掌柜模样的人,带着个小孩,手上好像还拿着一轴东西。
“云天又跟着这些人为非作歹了?他们追这个人好像……是崇安客栈的掌柜!……糟了!师父交代的事情我都给忘了!”
过了一会儿,眼前的景物又开始模糊,云鹤只觉得四下里有亮光闪动,还有阵阵打斗之声……
“云天——”云鹤痛心之极,以冲破梦境的意志,喊出了弟弟的名字。然后就觉得头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