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呢?”谢倓的目光落在她手里的酒坛子上,“任务完成了,为什么还要在这里待着?对着……一个死人,还这么有兴致?”
秦岫将头往后一靠,顺势将眼睛也闭了上去,没说话。
谢倓:“……就这么放不下他么?”
秦岫没睁眼,闻言居然低低地笑了一下。
“是放不下。”她意有所指地说。
不仅放不下,忘不了,也绝不原谅。
谢倓的目光微不可见地紧了一下。这其中的缘由他并不了解,于是便自然而然地理解成了字面上的意思,压着声音说:“也是,毕竟有过渊源,即便碍于命令,亲手送了他一程……谁知道你心里究竟愿不愿意呢。”
秦岫将手里空空如也的酒坛往地上一放,目视虚空,跟着笑了一声:“我突然发现,你这个男人发起狠来,真是让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谢倓笑不出来,便继续沉默不语。
“你杀了我好不好?”片刻之后,秦岫轻声说。
谢倓抬眼,竟然意外地捕捉到秦岫目光里一丝心如死灰的意味,他的心口骤然一缩,饶是如此,也装作一脸毫不在意的样子,摇了摇头说:“不好,皇兄看着呢。杀了你,好让你们做同命鸳鸯么?”
秦岫听了他的话,突然伸出手来,揪着他的衣领把他往自己脸前猛的一拽。
“亲爱的,”她的眼神有种又冷又热的矛盾感,像是在笑,眼眸却被渲染上更深的颜色,也不知究竟有没有醉,这个如同情人耳鬓厮磨时的呢喃细语,到她嘴里又仿佛充满恶意的称呼轻飘飘荡入了谢倓的耳朵里,“你想让我难受,可以不必这样的。”
言毕,她直接揽上谢倓的脖子,把他就着这个姿势抱住了。
谢倓原本是下蹲的,这个怀抱突如其来,身子便被迫朝她的方向微倾了过去,他愣了一下,而后就跟翻脸不认人似的,冷冷道:“松手。”
抱着他的人仿佛没听见,两条胳膊变本加厉地在他后背收紧,带着滚烫的酒气埋头,毫不犹豫地去吻他的脖颈:“别欲擒故纵了……你不就是想这样么?”
谢倓的两手几乎没有安放之地,死死咬紧牙关,浑身都绷了起来,所有的知觉都一股脑集中在了颈侧被厮磨的皮肤上。
她的双臂突然加重力道,几乎快把人与自己揉碎在一起,与此同时,齿间也骤然用力,原本的亲吻只是轻柔地用唇瓣去触碰,转瞬之间变成了咬,是真正意义上的那种咬,直到在他皮肤上留下一圈齿痕。
快感未到痛楚已至,谢倓的脑子里猛的炸开火花,他把人从自己身上撕下来,下意识扳着她的肩膀将秦岫一推,手猛的抬到半空,看起来似乎是想给她一巴掌。
……可是最终也没落下来。
秦岫被他推倒,双臂本能地支撑在身体两侧的地面上,微微抬头看着他,眼里的水光快要漫出来。
“你看,”她说,“最让我难受的,不是你故意拿话来气我,而是你开始抵触我了。这就代表你想忘了我,想试图把我从你的心里挖出来,你不会再接受我,也不会再允许我和你亲近了。”
“让我如此清楚的意识到这件事,才是我最受不了的。”
谢倓无言以对。
他足足怔了有好半天,脸色由白转红,才终于忍无可忍地说了一句他有生以来最粗俗的话:“……你有病!”
秦岫慢慢坐直了身子,含笑道:“那你还来招惹我,是不是嘴上说的挺硬气,心里到底是舍不得?现下知道我会咬人了,往后你出现在我面前一次,我就像今天这样让你疼一次。”
谢倓方才推开她后就站了起来,此刻一方仰视,一方俯视,谁也不肯让步。他抬起一只手来,指腹覆上自己的颈侧,触觉清晰地感受到那圈深深的咬痕,不知道被秦岫的话激中了什么地方,偏要跟她过不去似的,咬牙切齿地走进一步,再次蹲到了秦岫面前。
“你咬啊!”他愤而怒道,“我让你咬!你咬掉一块肉,你就得还我一样东西,我的心,我的感情,我的清白,还有你答应过我的事,一样不少地全部还回来,你敢吗?”
秦岫没料到他会来这茬,一时噎在了那里,神色微愕,连带着原本的威胁气息都打折不少,不由自主就实话实说了:“……不敢。”
“那不就是了!”谢倓气地对她吼了一句,“王八蛋!”
秦岫:“……”
好……更粗俗的来了。
秦岫见过他的许多样子,沉默寡言的,形迹放荡的,矜持和温柔的,甚至许多面唯有她一人有幸得见,最多的时候,他更像个没有任何杂疵的玉璧,美质温润地躺在宝盒里,得不到的人放不下对他的觊觎杂念,得到的人摒除不了对他的迷恋与爱不释手,时而软如羔羊,时而又狠如烈钢,而他现在这幅模样,正是秦岫前所未见的。
秦岫看着他,眨眨眼,莫名其妙笑了一下。
谢倓顿时目露凶光:“笑什么?不许笑!”
秦岫连忙将手抬了起来,手背蹭了蹭自己的鼻尖,借着这个动作遮掩自己的嘴角,与此同时,她的思绪急转直下,心头好不容易冒出来的那一点儿轻松又被沉重所代替——这情绪已经萦绕在心中多日,好不容易才因为他而短暂地消散了一时半会。
一想到这个男人将来不属于她……她又笑不出来了。
秦岫的嘴角逐渐落了下来,一点笑意的残余都没有了。
牢房重新归于平静,谢倓这才有些懊恼地垂下了头,后知后觉地感到自己的不受控制,突然抬起一拳,砸在了牢房的铁杆子上。
他的目光转向黑暗中已冷透的谢佋,视线迟钝到几乎是在慢慢地挪,而后闭上眼睛,面色惨淡,将原本急促的呼吸硬生生压成了一口绵长的吐息,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兀自颤抖着,手藏在宽大的袖子里,手背上已经暴出了青筋。
……失态了。
他心里的恶在心血中滋生壮大,在某个冲动的瞬间突然暴涨,到达一个极点的时候,就会形成某种难以言喻的偏激。
忍耐也跟着到了极致,两方交战,他就像活生生被撕裂成了两半,直到耳鸣不止,胸腔里仿佛翻滚着无数把刀子,喉管似乎也溢上了隐约的腥甜。
“我恨死你了……”他突然道,“我恨死你们了!”
“既然这么放不下,为什么不跟他一起死!”
秦岫呆呆地看着他:“我没说要……”
“你说了!”谢倓拔高声音打断她,红着眼睛道,“你来见他,与他说了很久的话,一个人对着他的尸体醉酒,甚至你让他死在了你怀里。你亲口说的,你放不下!”
“是……他是我唯一的兄长,”谢倓声音中带了颤抖,“我们的关系一直很好……我很爱他,哪怕我知道他犯的是死罪,他非死不可,他甚至想杀我,很多次。可他死了,我照旧还是难过,原本那么爱我的人,口口声声说父亲没了,会保护我的人,转过头来却想杀我。还有你,你也一样。”
那些眼泪终于止不住了,在他心里憋了许久的话也止不住了,一切都来的预谋已久却毫无征兆。
又哭。
秦岫心想,自己这颗心,无论为他疼碎多少次,约摸都是不够的。
她的眼里慢慢染上悲戚:“既然这么痛苦,那我让你杀了我,你为什么不愿意?”
“我爱你啊……”谢倓哭地揪心,“谁能亲自手刃自己爱的人……如果你能,那你杀了我吧,反正你已经送走了皇兄,便连我也一并送走吧!”
秦岫抬眼看着他:“你已经开始说傻话了。”
杀你,你是女皇的儿子,我不敢。
带你走,我这辈子穷途末路已至,亦是不敢。
拼尽一切去你身边,我陪不到你人生迟暮,故也不敢。
割舍不掉你,因为我始终记得,你是我一见钟情的少年。
……我不敢。
秦岫身子往下一陷,突兀地仰着头,胸腔微微起伏一下,无奈地笑着叹气:“别哭了……你哭的我心烦。”
谢倓捂了一下眼睛,恶狠狠地嘴硬:“我哭我的,你烦你的,方才那一下把我咬疼了,还不许我掉几滴眼泪么?”
“……行,行,”秦岫叹了口气,一边腹诽你那哪是几滴眼泪,简直是连着护城河,一边有气无力地顺着他说,“我给你赔罪,好了吧?别哭了。”
她明明心里清楚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却半个字都不提,只是又一遍地涩着声音,叫着他的名字重复道:“谢倓,别哭了。”
别在我安慰不了你的时候哭了。
秦岫这句话刚落下,他像是才反应过来意识到此地不宜久留,此人亦不能久见,脚步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转过身去,才要走的时候,却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俶尔一顿,紧接着,手从怀里掏出来一样东西,递给秦岫,“这个还你。”
那是一条玄色的发带。
“我……可能会和申越清定亲了,”谢倓头也不回地说,“我只是想来见皇兄一面,没忍住招惹你,是我不对,既然要断,就断的干净些吧。”
秦岫先是一怔,抿了一下嘴角,也不推辞,拽着另一端将那发带接了过来,随意地握在手心里,忽然出声问道:“是陛下的意思?……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谢倓答非所问地说:“我是个男人,我只想安安稳稳地嫁个人,好好过完这辈子,你方才说我舍不得,现下我的确是舍不得,可那只是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忘记你,既然我能喜欢上你,总有一天,我也能喜欢上别人。并且在我心里,不会再给你留任何立足之地。”
话到最后,他又像是笑了:“你不用担心,她很好。”
随着他最后一个字音落下,秦岫的手缓缓松了下来,望着自己面前的背影,目光怔而深,良久,眼底的刺痛才肆无忌惮地蔓延了上来。
她是很好。
不好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