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树倒猢狲散,连上本府,再带上其名下所有产业,一并被抄了个干干净净。
陈家早就在女皇心里留了根刺——她最爱的男人逝世的那天 ,死罪已经埋下了在所难免的祸根。
秦岫接了皇令,独自去大牢见了谢佋,等狱卒开锁的时候,她接过了一旁被人端着的一个托盘,将人屏退干净,抬脚迈了进去。
那黑暗里端端正正地坐着一个消瘦的人形,姿态挺直,安安静静的,可见皇子终归是皇子,哪怕到了眼下这般境地,也依旧从骨子里透着矜贵。
秦岫将那置着酒盏的托盘往他面前轻轻推过去,开门见山地直言:“你自己喝,还是我喂你?”顿了一下,她缓慢又清晰地咬着字道,“……我的好四哥。”
事到如今,也不必再遮掩什么,这个久违的称呼让谢佋愣了一下,随后他抬起头,直直看着秦岫的眼睛,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她的神色,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似乎被勾起了什么回忆,试图从那张脸上找到一丝与“楼泠”有关的影子。
毕竟那时候,她虽然什么都不记得,完全是换了一个人,可却是真心实意地亲近过他。
楼泠是他偷来的,那四年也是他偷来的。
歧念不过一时之差错。
可是眼前这个人,她是冷冷的,疏离的,质感冰凉又美丽,说来可笑,明明他喜欢的是真正的秦岫,可却还是会时不时就怀念那个曾经无比听话的楼泠。
作为萧忱,他已然没有资格,作为谢佋,他便连最后一点侥幸也失去了,看着看着,原本寂静的眼底忽而染上一层浅淡的笑。
他说:“你应该很想亲手送我去死,那你喂我吧。”
秦岫说:“好。”
他又说:“可我还有一个遗愿……就这么死了,我没话好说,可我想死在你怀里。”
秦岫微微一顿:“……好。”
她走过去,慢慢地压下了身,跪坐在他面前,然后伸出双臂,轻轻把人拢进了自己怀里。
她吹了风,身上很冷,这个怀抱袭来的时候并没有多少温度,反而带着让人心颤的寒意,透过单薄的衣衫,无缝不入地渗进全身上下的毛孔里,连拥抱都显得那么单薄,可以感受到的暖意还不足以比拟冬天夜里的一支烛火。
下一刻,那杯鸩酒被秦岫拿在手里,端到了他面前。
“……这样也好,”谢佋居然笑了,“秋后一笔,史书为证……我啊,我曾不自量力地,喜欢过一个人。”
“……你为什么杀了秦徽?”秦岫的手紧了一下,不知何时起已经双目通红。
“……她撕破了我的伪装,”谢佋闭上眼睛,“就在我把你送回秦家的那一晚。总有一天她会知道,我就是萧忱,一旦她发现了,你一定也会知道。我知道你恨萧忱,所以我已经下定决心舍弃这个身份,我喜欢你,我就要以真实的面目来接触你。可我还是……担心你会知道。”
“荒唐……”秦岫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质问出声,“简直是荒唐!你知不知道,那是我的命!你怎么能……”
……你怎么能口口声声的说,你是为了我才杀掉了她?!
“……对不起,”他的手背抬起来,轻轻碰上秦岫的脸,“你别怪我了,我只是太喜欢你……我爱过许多人,我爱我的父亲,可是他死的太早,我也爱母皇,可是她眼里从没有我这个儿子……至于端容,是我对不起他。我以为你会是不一样的。”
“那个救下我,又因为担心我而守着我的人,我心心念念了许多年……我以为你会是不一样的。”
说到最后,他被毒酒浸淫的嗓音几乎沙哑到字不成形,嘴角缓缓有血迹蜿蜒下来,哪怕疼地双眉微微蹙起,也一直强撑着笑容,最终闭上了眼,在秦岫怀里没了气息。
他的手砸在地上的那一刻,秦岫心里仿佛也有什么东西跟着轰然倒塌了。
她的眉梢眼角,不论是痛恨还是疼楚,全都一丝不落地逐渐消失殆尽,成了个没有表情,也没有任何颜色的雕塑。
平心而论,这个人与她隔着许多恩怨,老的,新的,两个人的,三个人的,到头来如此沉重的一份感情,岂不知又连累了多少人。
她不爱,当然,恨也是真的恨。
可心里偏偏堵着一块什么无法言说的东西,让她哪怕大仇得报都开心不起来。
不是愧疚,不是负罪感,更与所谓的喜欢背道而驰,甚至已经复杂到难以形容的一种情感,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有些东西,她终是狠不下心在谢佋活着的时候说出来。
“你一开始就爱错了人……宝熙十年的花灯节,那晚将你从恶人手下救出来的,一直都是我的妹妹……是秦徽。”
“你想不想知道我当时在做什么,我被人潮冲散了,在另一条街碰见那个人想要将一个半大的孩子掳走,我救下了那个孩子,想要把人贩送到官府,可她跪着跟我哭求,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说她家孩子走丢了,情急之下才一时看错,我信了,于是把她放走。
可我没想到是骗我的,也没想到她一转身就会盯上和侍从走散的你。”
“也是你杀了她,你本该喜欢的,该报恩的那个人,你居然杀了她。”
许多真相和感情,都要无止境地刨到死地才会大白。
“我送你去见她,”秦岫说,“到了那里,你再原封不动地说一遍你的感情,再告诉她,你是怎么……将她一箭穿心的。”
“殿下,”她轻声细语地嘱咐道,“下辈子,切勿记得擦亮眼睛,莫要再一腔深情,白白错付了人。”
她将人缓缓从自己怀里放下来,小心翼翼地用手托着他,将他放在了地上。
做完这些,秦岫靠着最近的那面墙坐了下来,拾起自己带来的那坛子酒,随意拔了封盖,支起一条腿,面无表情地独自饮着。
直到最后一口酒被咽下,狱卒来报说:“大人,殿下来了。”
她没指明说是哪位殿下,秦岫便本能地循着声音去看,朝出口一望,骤然撞入了一双静如深潭的眼睛里去。
秦岫的目光有瞬间的凝滞。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坛子,长睫半垂下来,顺势遮住了眼中细微的光点,像是为了躲避他的目光似的,依旧保持原本的姿势,动也不动:“恕臣失礼,不能起身恭迎。敢问殿下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他好歹是我哥哥,”谢倓才不装模作样地论那些虚礼,径直走过来,自然而然地在谢佋身前蹲下了身,“犯再大的错,也是我的兄弟,理应来见他最后一面,不是么?”
他仿佛十分懂得如何端着规矩,轻声问道:“我能跟他说几句话么?”
秦岫:“请便。”
谢倓将另一只膝盖也弯了下去,也不嫌脏,直接跪坐在了地上,探出手去,轻轻将兄长已经冷透的手握住了。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约摸半刻,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
“你要杀我,”他轻声说,“你不信我,就为了陈理的几句挑拨,你要杀了自己的亲弟弟,我不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心里很难受,你活着的时候,我怎么都不肯去怀疑那些事是你做的,可是你真的死了,我心里又很不好过。”
“可我有什么办法呢,”他喃喃自语,“这一切不都是皇兄你咎由自取吗,我再难过,又能怎么样呢。”
“当年陈家逼死了我父亲,我没有怨恨过你,我是那么相信你,从小到大,父亲死后我在宫里谁都不信,就只信你。”
他垂着眼睫,眼眶有些湿润。
他的亲生父亲死在自己的母亲手里,若不是女皇让他父亲心灰意冷,他真正的姐姐也不至于不能回宫。
还有他那幼年夭折的大哥……女皇的第一个儿子,五岁的时候落水溺毙,不也是陈家的手笔么?
他实在是怕,怕自己一个没有父亲的皇子独自身在后宫,无缘无故受了那么多殊荣,怕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会和他父亲一样,死在自己最亲近的人手里。
可是谢佋说他不会。
后来君后陈素也病逝了,谢佋拉着他的手,两个面容相仿的小少年站在一起,谢佋说:“端容,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了。”
那话里的寄托意味太明显,仿佛天地间只剩他们兄弟两个相依为命。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味的呢。
不会只单单因为一个女人。
他心里突然生出无边的怨恨,泪痕未干的眼睛望着这张与自己相似的面容,难过越甚,紧随而生的怨恨便也越发要冲体而出,到了最后,他轻轻握起了谢佋垂在地上的手,肩膀微微塌了下去,就像很多年前跪在自己父亲的棺木旁无助孤独的小孩。
只是这次,那只手再也不会揽着他的肩膀,轻声安慰地对他说:“端容别哭,你还有哥哥。”
他一直很讨厌自己叫他哥哥,总是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强调,要叫皇兄。
“……哥哥,”他说,“这是最后一次了,让我再叫你一次哥哥,往后……便没有机会了。”
他硬是将眼泪死死忍在眼眶里,一滴都没往下掉。
秦岫在后面沉默不语地看着他,在他的背影颤抖起来的时候,就像以往很多次的时候那样,她下意识地抬起手,眸光中涌动出一层显而易见的冲动,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掩饰也掩饰不住。
她的指尖还没来得及碰到谢倓的一片衣角,前面那人却毫无征兆地转过头来。
秦岫的指尖蓦地一缩。
她的目光和谢倓的目光对上,有些措不及防,连怔愣的时间也来不及有,颇为狼狈地慌忙移开视线,手指欲盖弥彰地又撤了回来。
谢倓没注意到这些小细节,他像是把自己给说魔怔了,直勾勾盯着秦岫的脸,幽幽然道:“我说完了。”
秦岫垂着眼帘,声音不自觉放轻许多:“那就请殿下回去吧,这地方冷,不宜久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