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里开始有了谣言,家主膝下的三姑娘,不是顾家的血脉。
这个可能性实在太小了,顾家主从怀胎到生下顾衡,没人比她更清楚这个孩子究竟是不是自己的,谣言终究是谣言,站不住脚。
后来顾衡越长越大,容貌长开之后,顾家主发现这个孩子居然没有一个地方与自己相似,七分绝色倒是像极了她的父亲,怀疑一旦生了根,便会没完没了地长成参天大树。
她便开始着手调查当年之事。
顾家主不是没听过狸猫换太子的故事,可她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有一天会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重演在自己身上。
而又那么巧,她在审问那个被买通的接生婆的时候,自己的小女儿正站在书房的门外。
后来顾家主便不再去见他——大抵这才是爱入骨子里的时候最卑微的样子,她喜欢的人不但与别的女人有染,甚至想让她一概不知地养别人家的女儿,把她当个傻子一样捉弄,顾家主却半个字都没提起,没去找他算账,也没大发雷霆休了他。
也再没踏进过那个男人的院子。
顾衡父亲过世的时候,作为妻主的她来看过一眼,却也只是一眼。
平静而怅惘的一眼。
她的心似乎随着那个男人的死再度软化了,爱和恨都消散了,却做不到放下芥蒂去疼爱别人的孩子。
她只能不轻不重地转头嘱咐了主君一句,照顾好顾衡就是,来日待她长大成人,再放她去寻自己的生母。
可当那个孩子重回顾家的那天,她隔着两步,施施然地对她行礼,面色如常地唤她母亲的时候,那眉眼太像故人重现,一如往昔地站在她面前,好似从未离去一样。
于是她认了。
她开始试着把顾衡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去看待,将她引入仕途,顾衡也从未让她失望过。
在顾家主想要去接纳顾衡的时候,以为再没有什么人会知道那件事,但她却没有料到,她最小的女儿将这件事在心底藏了十多年。
然而谁都没有开口告诉顾衡。
尤其是在顾衠看见顾衡的时候,在相处的过程中逐渐对顾衡此人一知半解的时候,她就知道,她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
按照顾衡的性子,她说不定当天就能转身便走。
不想让她走。
也不能让她走。
忠诚的追随者在面对自己的神明的时候,也会怀着一颗卑劣下拙的心。
顾衡当真没有半点反应,从顾衠开口,到最后一个字含着颤音落下,她这才把眼睛睁开 ,与顾衡水光弥蒙的眸子对上。
倾诉完了,她也依旧捂着顾衡的耳朵,额头往前轻轻一碰,抵住了她的。
“……原谅我。”
顾衡空前绝后的温顺,她懵懵然然地看着眼前的人,耳朵被捂的生热,眼里全是顾衠近在咫尺的倒影,她的呼吸离自己的面颊那么近,气息里含着清浅的酒香。
顾衡已然无法思考,为什么她说着话,说着说着便好似要哭出来,神色间的痛恨和悲哀死死抑制在紧蹙的双眉中,捧着自己双耳的手也仿佛带了一丝颤。
她以为顾衠捂累了。
顾衡缓缓将自己的手抬了起来,拿下顾衠的双手,然后用自己的手去捂住了顾衠的耳朵。
“……我也有话,想对你说。”
说完了这句,她的眼神更是茫然了,嘴唇张了好半天,像是不知道自己此举是对是错。
“其实……也不是非说不可。”
“我觉得自己很恶心,”她闭上眼睛,院子里的月辉皎白斑驳,衬得顾衡容颜似玉,恍若天人,她的嘴唇微微发着抖,亲口把自己心里那个不可饶恕的罪过表达出来,“特别恶心。顾衠,你知道么,我一点……也不想做你的姐姐。”
“我犯了一个错。有违伦德,错失良知……我无法做到正视,放不下脸面,也不得不把它当做污点。由此日夜难寐受其折磨,正说明我心中有鬼,尤其对你,再也不是坦坦荡荡。我想……若是说出来,会不会就此好受些。”
“我不想管你,不想见你,是我怕自己忍不住,你总是这么纠缠我,让我……让我很难办啊。”
话到最后,竟是有了压抑在喉咙里的哭腔。
顾衡的长睫被情不自禁哽咽时的泪水沾湿,微微颤着,无处发泄的东西好不容易被打开了一道口子,不仅没有轻松许多,反而顿时感觉心更乱了。
纯粹的邪思,死寂的欢涌,被爱临幸时不可避免的暗喜,暗喜与痛苦和悲伤揉杂成一团不能直视的污秽,一直压着……压着,直到把她的心压到不堪重负的极致,碾成抓都抓不住的粉碎。
她们和梁王……果真还是不一样的吧。
如果可以,谁想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去忘掉屈辱。
如果对顾衠的感情,也像对那些屈辱一样,可以用一把匕首就割除下来,再疼再难,至少不用日日记得。眼看不见,心就不乱,梦魇就不会入梦而至。
可这是个没有任何办法的事。
不能不悔不改,也不能至死方休。
说束手无策,都不为过。
顾衠呆呆傻傻地看着她的眼睛,被酒精冲昏的头脑敏锐地注意到顾衡眼角的湿润,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腹轻轻擦过顾衡的眼角,梦呓似的喃喃:“三姐……别哭。”
顾衡浑身上下,手也冰凉,脸也冰凉,哪怕喝了酒,已经醉醺醺的,也总像个没有温度与热乎气儿的玉雕,顾衠的手碰过来的时候,她仿佛又被她的温度轻轻灼了一下,身子微微一抖。
四目相对,顾衡眼中波光轻涌。
横亘的高墙在这般对视里轰然倒塌,歹毒的一个念头紧随而至,陡然抽枝在顾衡的心里。
饮了鸩毒的人,想要解药。
她依旧吊在那根要命的蛛丝上,悬空着仰望崖巅,有一个声音在耳边说,爬上来。
她已然分不清那蛊惑的声音是自己的,还是顾衠的。
难受疯了。
口中的渴想用心头的血来止。
她的眼底深处缓缓旋出流光,盯着顾衠鲜红的嘴唇,那炽热的目光仿佛要把两个人裹在大火里都烧尽。
顾衡还是那个顾衡。
哪怕眼神如此热切,也还有一层水光迷蒙作为掩饰,她半垂着眼睑,缓缓朝顾衠的脸靠了过去。
顾衠连呼吸都快静止了,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距离逼近,气息撩人。
只要跨出去这一步……
兴奋和期待突然油然而生,顾衠的心尖都像被狠狠拨动般开始颤栗。
就在她快要彻底闭上眼睛,准备接受的时候,顾衡却停在了两个人鼻尖相抵的地方。
倒下去的时候她的嘴唇千钧一发地擦过顾衠的唇角,那感觉比想象里的要轻太多了,几乎可以算做没有。就像一片似有若无的羽毛划了过去——顾衡的脑袋突然就偏了方向,砸在了她的肩膀上。
顾衠被这一下砸地身躯微震,眼神出现短暂的清明。
她还没从刚才的刺激里反应过来,六神无主地呆住了,惊愕过后,便是油然而生的失落,她咽了咽干涩的喉咙,手抬起来,轻轻推了推顾衡的肩膀:“三……三姐?”
怀里的人在瞬息之间,呼吸就平静了下来,在顾衠的怀里睡的心安理得。
顾衡醉昏过去时毫无预兆,又偏偏是在这样让人想入非非的关头,这样安静,顾衠失落之余不由得想,若是放才她酒劲未上,没有昏睡过去,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会不会和她期待的一样?会不会继续下去?
把这感觉徒留给她一个人品味磋磨,清醒真是一种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