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千代田区日本棋院本院负一层。
几日前,塔矢说能见到Sai的时候,光只觉心脏狠狠一抽。虽然明知不可能,还是控制不住地期盼起来。
而此刻,当他站在围棋名人堂里,隔着展示窗,望着玻璃另一侧曾属于虎次郎的榧木棋墩,原本狂跳不安的心忽然平静下来。所有的感官在特定的氛围中,仿佛骤然变得清晰而敏锐,好像只用肉眼就可以“看”到历史的厚重感从展示窗里透出来。
刚才将他们带进来的工作人员小声与亮交代几句后,便走开了。
可这些,光都充耳未闻。
展示窗里的一件件物件,他几年前在因岛时便似乎见过,却不知是物随心变,还是心随人易,竟没有一次像今日这样带给他这般强烈的冲击,仿佛正亲眼见证着虎次郎的一生。
“塔矢……”光抬头看向亮。感觉眼眶有点发热,连忙拿袖子胡乱抹了下眼睛。
亮便站在光身后望着他。即使将一切看在眼里,亦视作不见——从走进名人堂开始,他就始终落后光两三步,仿佛唯恐惊扰光与故友的重逢。
直到光转头叫他的名字,才走近光,悄声道:“围棋名人堂是棋院为了表彰和纪念在日本围棋史上,对围棋发展有卓越贡献的人物而特地创办的。听绪方先生提起时,就想着一定要带你来看看。”
见光的额头几乎撞上玻璃,亮伸手在他的额前挡了挡:“名人堂昨天刚布置好,要下周三才正式对外开放。今天不会有其他人来。不用急,可以慢慢看。”
温柔得不可思议的声音,就像是一尾尾游鱼,轻轻扫过光的耳际,直游进他的心底,在他的心房外筑起一层柔软不可方物的膜。
光直起身,转头凝望身后眼眸含笑的恋人。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身侧望着自己,光便觉得心里仿佛落下淅淅沥沥的春雨,温暖又心酸。他喜欢这一刻,塔矢带给他的安定感,却又惶恐地自问,如今的自己又可以带给塔矢什么……
认识塔矢以前,确切地说,被塔矢不断“骚扰”以前,光只是浑浑噩噩地过着随波逐流的学生生活。头脑空空,没什么特别想法。有时看见行色匆匆的路人,会好奇他们每日疲于奔波,究竟有什么意义。
但就在此时此刻,他忽然知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说到底,不过三个字——塔矢亮,而已。
哪怕此刻真的还有别的什么人在,也都无所谓了……
四目相对间,光往前一步,紧紧包裹住亮有些冰冷的手,将他彻底拉近自己,然后才将视线重新移上橱窗。
橱窗里,由左至右依次陈列着秀策曾经用过的棋墩、棋笥,他留下的几张棋谱原稿,他的书法作品以及几封他写给双亲的信件。在那张古老的榧木棋墩底部,仍能清楚地看见『慎始克终,视明无惑』八个字。
“作为‘秀策笔迹鉴定者’,进藤老师,依您看,棋墩上的字迹是秀策亲笔吗?”
光心累,碍于在名人堂里不能喧哗,只能憋屈地小声抗议:“仓田先生怎么连这个都和你说啊?”
亮不易察觉地勾了勾唇角,不嫌事大地继续补刀:“听说仓田先生之前还答应过你,如果你打败我,就把他签到一半的名给你补全。你后来拿到他的签名了吗?”
光反应了几秒,“仓田签名事件”连同那张不知正在哪落灰的坑爹签名板才在他记忆里稍稍露了一角。
塔矢根本就是故意的!
光嘴角抽了抽,手没松,却不打算再搭理此人。
都说“见棋如面”。
橱窗里所陈列的棋谱许是秀策后期留下的,越发将他平和坚实、精妙入微的棋风发挥到极致。
而秀策本人,也如同他的围棋般温顺谦和。连展出的几封秀策与双亲的往来家信中,字里行间也满是娓娓道来的朴实无华,恭敬平和地说与尚在故乡的双亲,今日与哪位棋友对弈,今日所见所闻,今日突闻挚友故去,痛哭失声……
光的注意力不觉在最后一封家信上徘徊许久。
“塔矢,你知道太田君是指谁吗?”光指着最后一封家书。印象里,似乎从未听Sai提过。又或许Sai曾经说过,但自己都没有往心里记……
亮凑近些,光恰好偏过头来。双唇就这样带着几分注定般,不早不晚地擦过亮的脸颊,在他的侧脸上留下丝丝温热的触感。
心弦被不经意地撩拨。
亮侧身吻住光的时候,并非没有逃开的机会,光却束手就擒般反扣住亮的手臂,任由亮覆上自己的双唇,一秒、两秒、三秒……
分明是简单而稚拙的吻,却好似尝到了沁入心脾的甜。
就这样吧。光闭上眼睛。如果不巧被发现,正好可以告诉所有人,塔矢亮是他进藤光的。
这个吻究竟持续了几秒,还是十几秒,光已经无暇思考。他只知道两人分开时,自己脚下不争气地一软,被塔矢及时兜住腰,才免于动静过大。
而让光险些失态的某人却气息平稳,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正人君子地说道:“秀策曾经遇到过一位与他匹敌的对手太田雄藏,也就是书信里写的这位太田君。他们两人曾有过三十番棋战之约。可惜在第二十三局对弈完后,雄藏外出旅游,不幸染病,客死他乡。所以,秀策才会在家信中写‘自今以后,更无知音’吧。”
也许是因为刚才明目张胆的亲昵,也许是想到了什么,亮搂在光腰上的手微微一紧。
光往亮身上靠了靠,沉默地看着展示窗中的物件。
明知虎次郎和Sai是两个人,可读着跨越百年的棋谱,某些瞬间,光还是不由将虎次郎和Sai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还是忍不住去想——
这一张张棋谱,都是Sai下的吗?还是Sai与虎次郎之手,皆有之?
在家信里写“自今以后,更无知音”的人,是虎次郎吗?还是Sai?
眼睁睁地看着虎次郎一点点病逝,Sai的心情又是什么样的呢?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光和亮谁都不曾说一句话。
这一方不足四叠大小的空间,仿佛出离于时间洪流之外,凝成了历史的琥珀。
光就这样静默地驻足于展示窗前,鼻子几乎贴在玻璃上,贪婪地盯着秀策留下的棋谱,在脑海里一边描摹着当时对弈的场景,一边一步步复盘每一场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