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那段时间。
什么都还没有说破,他们两人都还住在各自家里。见不到面的时候,就靠着短信、电话断断续续地联系着。
不用刻意说什么。也不会刻意等待什么。却像是早已形成的默契,想要联系对方的时候,总能收到来自对方最及时的消息。
塔矢是早上八点的飞机。
塔矢走的时候,光是知道的。他没有起身,更没有送亮。他就这样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门外最细微的动静,然后在尽量放低的关门声里,取出手机,给亮发了一条讯息。
——路上小心。到了那里,给我消息。
与昨晚如出一辙的话语。背后截然不同的语义,亮却都读懂了。
昨晚,光说,我不放心你。
此刻,他说,我在想念你。
出租车里,亮收起手机,唇角扬起一抹淡淡的微笑。
这仿佛已经成为他们之间某种秘而不宣的约定俗成。不需要早起送对方,不需要更多言语,只一条短信,就足以告诉对方,你在我心上。
手机震了一下。
光点开讯息。——好。我出门了。
笑着将手机放到床头柜上,没有棋赛的日子,光把被子往身上卷了卷,一觉就随波逐流睡到了中午。
再睁开眼,亮的讯息已经安静地躺在收件箱里。——顺利到达。
光笑了笑,伸了个懒腰,起身到厨房里,在冰箱贴上众多外卖单里选了家寿司店做午饭。
打完电话才想起,这家店原本说好,要和塔矢一起吃的。
“感觉这家店的寿司不错欸!”
“嗯。不过寿司还是堂食比较好。”
“那我们哪天去店里吃?”
“只要是和你一起,外卖、堂食都一样。”
拿着宣传单的自己,以及看着他微笑的塔矢。
记忆就像是蛮不讲理的强盗,猝不及防地闯入光的脑海里,搅乱他平静的心绪。
嘛,就当提前试吃吧。光心里这样想着,但看到送来的足有二十个之多的寿司拼盘时,还是不由生出“要是塔矢在就好了”的小小遗憾。
光原以为这么大份的寿司自己肯定吃不完,可胃兜里就好像忽然长出一个黑洞,一口一口地往嘴巴里塞,再伸手摸进盘里时,盘子已经见了底。
盖在寿司上的刺身一口咬下去,分明Q弹新鲜才对,等全部吃完时,光的味蕾上却并没品出与之相符的味道来。
只是普通大米和刺生的口感。尝不出和塔矢一起时,吃什么都如同回甘般的微甜。
已经是第三天了。
起身去厨房扔垃圾时,光想着。
他不知道这几天塔矢是怎么过的,他只知道,自己这几天挺难熬。一边假装只是“室友”的关系,一边忍不住把心放在另一个人身上的滋味,很难受。
但这场试炼,他没得选。
哪怕他们现在绕过了,往后再遇到相同的情况时,还是会走到这一步,甚至比他所想象的还要糟。
他喜欢塔矢。非常非常喜欢。
他相信塔矢也一定和自己抱有相同的想法。
所以,尽管忐忑,他也只能等。
等塔矢卸下所有的顾虑,等他亲口对自己说“停止吧”。
中午简单的消食过后,光又把搁置一段时间的中文学习重新拾起来。这段时间,他都是利用碎片化的时间断断续续地学着。
点开网络课件,看到初级课程的完成进度已经进行到85%,连光都不禁佩服自己的毅力。虽然回过头看,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下棋也好,学中文也罢,仿佛都是循着那个人的脚印一步步走来的。
塔矢曾说,自己是他的光。
可他不知道,他的存在早已渗透进光整个人生轨迹里,成为光生命里重要到无法剥离的一部分。月光不需要多少明亮,却足以支撑他在漫漫长夜里,找到前进的方向。
耳麦里,一个女声正缓慢地朗读着新课单词。边跟读着边想着塔矢的光,他的嘴角始终带着浅浅的笑意。
读到最后一个单词时,光的声音忽然卡了一下。像是意识到什么般,又将课件倒回几分钟重新播放。
来回数次,确定没听错后,光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有些不稳。
全部。
他确认听到的,就是这样一个仿佛将一切都包裹进去的词语。
在那样的语境下。在那样的上下文中。
那个瞬间,光感觉自己几乎快要听懂塔矢那句中文的全部含义。他迟疑半晌,终于还是有些急不可耐地将最后几个他无从知晓的音节发送给伊角,以片假名的方式。
几分钟后,伊角的消息回了过来。
“怎么忽然改变主意了?”从宾馆出来,一同前往合作小学的路上,绪方问亮。
亮看了一眼绪方,很快垂下眼眸:“听说,这次活动是由棋院理事会提议的。”
绪方透过镜片看向亮的双眸里,仿佛带着几分审视和饶有兴味:“你以前似乎对棋院这些活动并不感兴趣。”
“之前只是除了下棋之外,没有其他重要的事情而已。”亮依旧温和地答着,目光却透过车窗投向远处。
绪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没再说话。
车辆在小学校的体育馆门口停下。以绪方为首的一行人刚下车,在体育馆门口等候多时的工作人员便迎上来,将他们引进体育馆里。
日本棋院,除去东京本院,中部、关西总部以及三处直属围棋沙龙外,活动范围和宣传力度都甚少涉及九州地区。此行前往,一方面是为了加大棋院在九州地区的影响力,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动员更多喜爱围棋的中小学生一起投身于围棋事业——当今日本棋院,虽然经过升段制度改革已摆脱赤字困扰,但若想尽快改变在世界棋坛中日渐疲软的态势,除了依靠以塔矢为首,已然活跃在当今棋坛的新星,更需要来自中小学校的新鲜血液。
而经过多方联系协调,此时,正在体育馆中等待他们的,是60余名年龄在6岁到13岁之间的围棋学童。
今天下午,作为本次九州行的活动之一,他们便将在这个体育馆里,以每盘让三子的方式,同时与12~16名棋童进行对弈。
一个人,如果没有了『呼吸』和『心跳』,会流向哪里?
脱去衣服站到花洒下,光摸了摸挂在脖颈里,刻着Touya Meijin(塔矢名人)字样的指环,在心里无声自问着。或许,就只有死亡一条路可走了罢。
居然说出那样的话来。也难怪,塔矢会选择用中文。
热水从头顶淋遍全身,光一闭上眼,脑海里便浮现出那个人的面影。时而严肃,时而又仿佛带着些腼腆的羞涩。
塔矢不在这里,光却总隐约觉得,此时,他就站在自己身后。曾经被他触碰过的肩膀、侧腰、脊背上,仿佛还留有他指尖的温度,并且随着水温的升高,一点点苏醒过来……
拧紧开关,光走出淋浴房,擦干身体取睡衣时,扑了个空。
愣了半秒,习惯性地想要扯着嗓子喊一声“塔矢”,忽然想起来,现在他们只是“室友”而已。又想着干脆把换下的衣服再重新穿上吧,穿到一半,又后知后觉地记起来,今天塔矢根本不在家里。
不仅今天不在。明天也不在。
走出浴室的时候,光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对着空旷的屋子低低喊了声“塔矢”。他们租住的公寓并不大,声音传递出去却仍旧伴着有些空寂的回音。
没有回答。
进房间取了干净的睡衣换上,光想给塔矢发去消息的时候,他的消息已经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