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挠了挠头,尽可能轻松地说:“大概就差下巴没脱臼了吧。”
光笑了:“也是。”没有当场和他绝交,已经是奇迹了。
就在光与好友插科打诨的时候,亮回到了暌违已久的家中。
他在门口说了一声“我进来了”,才拉门进到棋室里。
坐于棋墩旁的塔矢行洋着一身黄绿色相间的羽织袴服,多日不见,依旧给人以肃穆威严之感。
见亮跪坐在自己身侧,他微微点了点头,将棋子收入棋笥,然后一反常态地说:“陪我去外面走走吧。”
亮虽然心有疑惑,仍旧顺从地跟他一起出了门。
一路上,塔矢行洋的步子很慢,每一步都仿佛经过深思熟虑般往前走着。
转过拐角,途径道旁的樱花树时,他的脚步微微一顿,手从袴服的宽袖中伸出,时机刚好地将一片落樱接在掌心里。
“你母亲,曾经非常喜欢樱花。”塔矢行洋低头看着掌中的樱瓣,眼眸中的锐利不再,竟是从未有过的柔和。
他仰头望了一眼身旁那片樱色,重新迈开步子。
亮跟了上去,迟疑地问:“曾经?”
塔矢行洋答非所问般,缓缓地说:“刚认识明子的时候,我还是一个不起眼的无名小卒。大手合赛的对局奖金和工资,仅够我每月的日常开销。你母亲嫁给我的时候,特地辞了工作,打算专心做一名全职主妇。有一天经过樱花树下,她忽然说,樱花虽美,却经不起摧折,她有些欣赏不了了。后来有一天对弈回来,她对我说,她在附近找了一份兼职工作……我没有多说什么,但就是在那一天,我对自己说,一定要尽快在日本围棋界站稳脚跟。”
母亲平日里极少与自己提及过去或是外祖母那边的事情,更何况是长年奔波于各大棋赛的父亲。
而如今,忽然得以从父亲口中听闻父母之间的过往,亮不禁追问:“父亲当时,是喜欢母亲哪一点呢?”
塔矢行洋非常温柔地笑了:“为什么呢……”
他喃喃自语地重复着,目光忽然深邃起来,仿佛踏着记忆瞬息间回到二十多年前的往昔:“明子年轻的时候,很活跃,属于人群中非常耀眼的人,和我完全是截然相反的性格。可是那种感觉很奇怪,好像只要呆在她的身边,即使再焦躁的情绪都能很快平息下来。只要看到她,就会觉得很安心。发现自己爱上你母亲,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吧……”
长久以来,母亲都是以贤内助的形象出现在亮的记忆里,他很难将优雅温婉的母亲与“活跃”两字联系在一起。
不知为什么,听父亲说起母亲的时候,他忽然很想光,很想立刻见到他,回到那个有他在的出租公寓里。
思绪翻飞间,他又听父亲的声音徐徐道:“我们从记事起,就在做无数的选择题。唯一的区别是,有的人可选择的余地很多,有的人则很少。有了选择,就像是有了钥匙,固然可以叩开更多扇门,可他所面临的风险也随之加倍。有时候,你个人做出的一个选择,却也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身边的人。”
“所谓‘担当’,就是你有勇气且有能力背负起自己做出的选择,能够坚定地将这个选择执行下去,并能承担起的这个选择背后可能造成的一切影响与后果。我所说的‘影响’和‘后果’里,也包括被你牵涉其中的其他人。无论是出于你的本意还是无意,无论他们是否需要你的这份‘承担’,但这些,却都是你必须考虑的。”
“小亮,围棋对于现在的你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亮闻言,蓦然抬头望向自己的父亲。
他试图在父亲的眼中寻找一丝蛛丝马迹,却还是……失败了。
下棋的意义,过去对于他来说,是为了追随父亲的脚步,是有朝一日可以超越接近棋神的父亲,而现在以及将来,在这基础上,又增加了一条——为了把光留在身边、眼前、咫尺之间。
从回家到现在,塔矢行洋自始至终都没有提关于杂志拍摄或自己成绩下滑的任何事情,但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却都好似另有所指般,如一块巨石压在亮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
“父亲,我……”
“你不需要告诉我答案,只需要自己知道即可。”塔矢行洋看向亮,眼神更加柔和几分,
“小亮,你是我塔矢行洋的孩子,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相信你自有分寸。只是,只要你还想在围棋这条路上走下去,走得更远,你就绝对不能停下。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停下。”
塔矢行洋望着亮,将宽大的手掌放在他的头上:“想必,你之所以会留长头发,也是无数选择中的一个罢。”
亮不由睁大眼睛看向自己的父亲。
但不等他说什么,塔矢行洋便收回放在他头上的手,玩笑般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我是不是也该考虑染个头发了?”
亮又是一怔。
就在亮惊讶的神情中,塔矢行洋重新将双手拢进宽袖里,转身道:“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亮点了点头,跟着父亲一起往回走。
一直以来,面前这个男人在亮心中,都是高大而伟岸的。相较于“父亲”这重身份,更像是一尊容他仰望的神祇。但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那个自己始终敬畏的神祇,竟仿佛陡然步下神坛,能够触手可及了。
然而,越是亲近父亲,越是感知他的洞达睿智,亮心中长久以来所埋藏的那份愧歉也越发深重。
许是出于对疏离父母的亏欠,许是为了弥补日后将对父母造成的伤害,折返的路上,当塔矢行洋问他是否留下吃饭时,他没有拒绝。
吃完晚饭,亮起身告辞时,明子提着一个袋子从厨房里走出来。
“这里面都是一些时令水果,都是昨天刚买的,带回去和进藤君一起吃吧。”
亮看了一眼母亲递来的袋子,却并没有马上接过去。
“愣着干什么呀?”明子嗔怪了句,直接把袋子塞进亮的手里,“时间不早了,赶紧回去吧。”
袋子本身并不沉,握在手里,却仿佛已经分去了亮所有力气。
当晚的晚饭都很清淡,亮也吃得不多,返回租住公寓的地铁上,胃却又燎烧似的疼了起来。亮不得不靠在车门边上,微微弓起身子。
结果,直至用餐完毕,父亲都没像往日那样要求与自己对弈。他的这次回家,好像真的如同普通人家的孩子,只是久未归家按时定省而已。
然而,从家里出来的那一刻,他好像终于明白那天晚上光打电话说不回来时,声音为什么会那么暗哑——正因为全都是对自己举足轻重的至亲,想到自己对他们近乎自私的背叛,在面对他们对自己无条件的包容与关爱时,才更加煎熬,更加诛心。
从地铁站出来,回公寓的一路,亮走得很慢很慢。
与光相识的点点滴滴,都在他脑海里如浮光掠影般一一闪过。
晚上决定留下吃饭后,他给光发过一条讯息。光很快就回了过来。他说,好的,我就在家里,哪里都不去。
他没有问,什么时候回来。也没有说,我在家里等你。
他只是回,我就在家里。
自己与他共同租住的那间公寓,他称之为“家”。
那是自己费尽心思才得到的恋人,他不想那么轻易就放手。只不过……
走到公寓楼下,抬头看见其中一扇窗户亮着灯时,亮的心无可抑制得柔软成一片。
开门的一刹那,他快速收起脸上的疲惫与黯然。
听见开门声,光撑着拐杖走到玄关时,猝不及防地被亮整个按进怀里。
亮的力气那么大,他站立不稳,只好赶紧回抱住他:“怎、怎么了?”
“充电。”亮的声音带着笑。
光没再说什么,就那么由亮抱着。
几分钟后,才听亮说:“充电完成。”
终于回到与恋人共同的家里,周身又再度环绕着光的气息,亮不觉放松下来,又与他接了一枚意犹未尽的吻。
亮的表情几乎看不出任何破绽,但就在他抱紧自己的一瞬间,光还是清楚地感觉到那落在他肩上,好似两座大山般无形的压力。
塔矢今天回家,光是知道的。他最近的战绩,光也一直有关注。两相结合,不难猜出塔矢老师可能对他说了什么。
但或许,真的是“近墨者黑”,他居然已经在潜移默化里,耳濡目染地学会了亮的“不形于色”。
他心疼亮,却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语。
他如往常般问道:“你要不要先洗澡?我去给你开淋浴。”
他说着,就撑着拐杖往屋里走,却被亮拉了回来。
“嗯?”光转身看向亮。
亮记得,光曾经说过,自己握着他绳子的另一端。绳子一拉,他就会回到自己身边。
那根绳子,他握紧了,就不想再放手。所有的苦,所有的错,他都可以一力承担。只不过,他不想再看到光像那个晚上那样勉强自己。
他握住光的手,平静地说:“光,如果哪天你觉得累了,一定要告诉我。”
如果哪天,
你真的觉得累了,倦了,撑不下去了,
我一定会第一时间放开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