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琮在宅内停滞两日,便要启程返京。来时捎来的两个小厮侧柏与京墨,他再三考量,打算留侧柏守宅。
“侧柏□□踏实,我不在江宁,外事皆可差使他去办。你身旁的两个丫鬟是舅父送的,瞧着行事还算严谨,姑且留着,若日后你用不顺当,换了就是。不过是一阵子的颠踬…………”
临行在即,总有叮嘱不完的事,他絮絮叨叨了半晌,转眼见她倚在直枢窗边,目光遥指松竹梢微掩的凸月,不觉止语上前替她拢了拢披在肩上的衣衫:“莫不是在想家?安心等上两年,我定带你回去。”
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陆琮少时的心境她最是能体会。安然莞尔摇头,叹息道,“有一回逢娘的忌日,我偷偷去护国寺看过他。他如今身子不好,见我这副模样,许是要生生折寿几年了。还是罢了…………”
言毕,不由得想起那日躲避追杀,回到谢府,面对谢元桢时的胆战心惊;想起夜半梦醒,他从身后抱住她时疲累的呼吸声,顿时心绪反复纠缠起来。
他曾说过:“丧尽天良的事我做了许多,再多几桩无妨。旁的我都能忍,独忍不了你骗我。”
可她偏生就明知故犯了。猜也知道,他多半是恨透她了。
两辈子头一回被人记恨,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安然以为自己足够洒脱,不想竟有些不是滋味。
这感觉太诡异了,像块石头堵在心头,不上不下,时刻警示着她无端生的这段“孽缘”。
她一时难以开解,蜷起手指压着胸口:“如有一日谢元桢找上先生,先生只管把我供出来。”
陆琮不以为然:“同我玩笑么?我既做好万全准备,便未有打算弃你于不顾。秧秧信不过我?”
“单是不想先生因我受制于人。再者言…………”再者言,她并非不相信陆琮,只是谢元桢太值得叫人高看了。
他行事从来是快人一步,不好糊弄的。一切的根结是他们逃脱得太顺利了,顺利得有些不可思议。诚然,她是满心期盼他公务缠身,无暇算这笔账的。
陆琮似乎明白她的顾虑。他缓缓扳转她的身子,低头看她凝结的眉心,耐心宽慰她:“谢元桢目下在西安府审查,再过半个月会南下至广东布政司,他若真寻到蛛丝马迹,何不先顺水路南下,过了广东再经西安府折回?”他顿了顿,又道,“有件事还未来得及同你说。他前些日子撤了探子,如今已了无声息了。”
他最善权衡利弊。寻她回来本就无甚益处,不如放她一马?由此看来,是她多想了。
安然如释重负,却又隐隐感到惆怅:到底是游刃朝堂的首辅大人,虚情假意的功底之深,险些叫她这个活了两世的深陷其中。
幸而,纠缠了许久,总算了结了。她完完全全逃出来了……
“我与先生互相抵了生死债,至此两不相欠了。然而……恕秧秧厚颜,日后还请先生接着关照我爹。待避了风头,我定会回来答谢先生的。”
她说时恳切,陆琮听罢眼底闪过一丝微光,作势调侃:“你要如何答谢?”
仿佛石坠深潭,连一盏浪花都未惊起。安然摇了摇头,暂且没什么头绪。
安然在信芳园养病,陈家人不方便打扰,便请了位在疗养筋骨上颇有造诣的来郎中前来照看。她休整大半月,痛感逐渐减轻。一个月后,下地慢走数步无碍。
闲谈间听底下人提及,陈家先祖自□□皇帝起就在国子监当值,满庭兰玉,现今监办织造的肥差也是得先人庇荫。正如陆琮所言,其舅父在应天府颇有门道。
辗转冬至,应天府过得似小年。
早起一碟青菜豆腐,配上熬了整夜的鸡汤,热腾腾摆上桌。
屋里烧了地龙,温暖如春。安然撂下书从帷幔间出来,抬一双素腕绾发,插\上木雕梅花簪。
行至案前瞧见那盅熬了半夜的鸡汤,听身后下人解释道:“今儿个冬至,咱们这儿兴吃这些,奴婢们琢磨着也让姑娘尝个鲜。”又怕她不习惯,忙添话:“膳房里还备着面,若姑娘想用饺子,奴婢……”
各处有各处的风俗,吃喝不过图个吉利,应个寓意罢了。何况以往家中也没有吃饺子的习惯。比起饺子,他爹更偏向于按她娘的喜好做年糕。
她抿着唇微微颔首:“入乡随俗,你们有心了。”心中想着,日子过得真快,眨眼已冬至了。
陆琮走了近两个月,其间只派人传回过一封平安信。侧柏说皇帝近来身子不济,日日命他留诊。虽隐感到此事有些不寻常,她也没多想,反觉得在信芳园叨扰许久,是时候离开了。先前回信时曾提及日后打算,若她哪天走了,应当算不得不告而别。
安然正琢磨着,忽而外头有丫鬟来报,说陈家夫人赵氏携幺女来探望。她闻言搁下碗筷,命人撤了席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