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糟心事可谓繁多!
自沈翯领了旨回到家,金炎便一直躲在先前收拾出来的西院里,说什么都不肯出来。
“难不成夫人可听到了什么流言蜚语?还是气我这些日子没空回府?”
据小厮道,夫人奉旨面圣,回府又接见了首领后便如此了。
沈翯摸不着头脑,不知到底是哪一点叫夫人这样反常。
祸不单行,他昨夜还做了噩梦......
沈翯梦到几年前金炎初进京时,自己与他尚且不熟。
本想着联络感情的,结果却莫名叫人杀了去。
银光乍现、一剑穿心,无半分迟疑。
清雨应和般忽如其来、闻风而至。
它们淅淅沥沥地下着,混着深灰色浓雾与皎洁的月光,勾勒出凄清的画卷。耳边萧瑟的秋风席卷秋叶,聒噪的“沙沙”与“噼啪”喧宾夺主地压过了沈翯暗藏的心声。
片刻间,铺天盖地的寒意仿佛穿透过军甲似的直逼骨缝中去,叫他不禁打了个寒噤。这一颤抖,让伤口处的血喷的更猛了。
鲜血溅上了府门口墨绿的竹林,再被雨打湿成血水流了下来,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集成小水洼。
水洼中躺着的“圆盘”一次次地被水滴打散,沈翯的意志也一次次的被打消。
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他恍惚间看到金炎紧闭上双眼,踉跄几下后才堪堪稳定住身形。身上披着的玄衣快要和黑夜融为一色,而衣袖间的点点金绣如同高空中闪烁的明星,叫沈翯久久移不开视线。
雨声休歇之余,他睁开了血红的双眼,目中星星点点满含泪光。
在金炎瞳中,他看见自己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白发吮吸着自伤口处汩汩喷出的血液,随后渐渐染上墨色。发下的白衣已是一片斑斓,泥泞的黎色染上了艳丽的红,还有斑驳的墨色夹杂其中,这副景象丝毫不比院中色彩缤纷的花草差。
沈翯见那人愈发的模糊,心急地欲够住金炎,却看到他深深鞠了一躬,泪珠随之落地,砸到脚边洇深了土色。
金炎动动嘴好似表达着什么,自己对着那嘴型大致念了出来:抱歉......
金炎又转过身来,静默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自己好似听到一道声音传来:
首领,现下可满意了?解药可能给我了?
这道声音不是自喉咙里发出的。
沈翯随着出窍的灵魂飘到了金炎面前,见金炎单手捂住胸口,在心中默念出声。
而金炎收到的回应便是漾出嘴角的鲜血与接踵而至的死亡。
自金炎吐血到扑地不过瞬间,自己尚未看清便结束了。
霎那,一阵吸力大力扯住他的灵魂塞回到原本的躯体里。
呼!
未等睁开眼,一阵浊气便自他口中吐出。
沈翯额头上蒙了薄薄一层冷汗,脑中尖锐的嗡鸣声持续了半晌才止住。
还在回神之余,门外已经传来了侍从的声音:
“将军,您可休息好了?”
沈翯轻轻“嗯”了一声,从床上缓缓坐起,调整了片刻便起身走出屋外。
“府外集合的将士们都到齐了?”
侍从抱拳相回应。
沈翯点点头,自侍从身边径直走远,来到了西院。
他总觉得此事蹊跷的不似常人所为,可一时半会儿也查不到原因,总不能直接去问金炎不是?
沈翯将这事先这么放着,等打完仗再说。
他照例来到房前,同金炎单方面闲聊:
“夫人,我这便动身出发了,有事砸墙,侍从在院外候着呢。等我过几日回来,给你捎样稀奇玩意儿,保你顶喜欢!”
...
等沈翯动身出发后,皇后娘娘的东西也送到了。
“此乃皇后亲赐之物。”
众人不敢拦,只好叫皇后跟前的侍女进了院。
只见那名侍女先是敲了敲屋门,见没有反应后便大力破开。
“沈夫人,皇后送的东西就给您放桌上了,小人告退。”
她走后约莫一刻钟,金炎才慢慢从墙角站了起来。
这些时日,他常窝在墙角,连进食亦是端至此处才肯动筷。
记忆中,被首领收养后他便是这般,已成习惯。到了本朝后,才逐渐改了这毛病。
他不知自己为何执意要搬来这儿,只是心中念着:不想叫这怪状让沈翯担心。
“沈翯”二字多次在脑海中浮现,可金炎记不清了,仅有一个渺茫的印象。
心中悲痛几近叫他恸绝,他从中也得知 ”沈翯” 于自己而言 极为重要!
踟蹰复踟蹰,他最终还是决定步至案前,拆开那件包裹。
“木青哥哥给的。”
此刻的金炎牢牢记得那位哥哥。
在寄居他人屋檐下时,金炎时常会念起他、念起同他玩耍的那段时光。
因为口不能言,同龄人不愿陪他戏耍。
而那一下午,是他第一次同外人玩耍的这般开心。
这份开心,并未因年深日久而消失殆尽、而烟消云散,反倒像一块铜镜因不断擦拭而愈加明光可鉴。
打开包裹,里面静静躺着一封书信还有巴掌大的药罐。
金炎拆开书信仔细阅读,随后据书信所言 服下了罐中之药。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此药究竟是否管用,还要再等几日才看得出结果。
服毕,他又恢复了那副冷漠模样。
记不清发生了何事,身体自发地向墙角迈去,竟是又窝回原处,同浑噩的记忆做着斗争。
......
不出几日,沈翯凯旋而归。
深夜,月光既不耀眼也不显微弱。照得清潭中之影,可照不清柳树枝条。
这样的光恰恰合适,便是多了或少了一分,就会显得不合时宜。
耳旁是呼呼的小风,偶伴有几声乌鸦啼叫。
府前的那条道路,除却密密麻麻一排柳树外,空荡的只站着沈翯一人。
离远了看,灰蒙蒙一片、竟显几分开阔之意。
沈翯一人走在路上,心下纳闷儿今日怎如此冷清,连夜市也没出摊儿。
他悠悠往前迈着,愈发觉得眼前之景寂静的吓人,阴森之意油然而生。
正当沈翯疑惑时,眼睛向远处一瞟,观得自家夫人端正地站在府门前。
《诗》中云:“月出皓兮,佼人悧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正是衬了此景。
“夫人!”
沈翯大喊,急忙冲上前去。
只见,金炎站在府前,一动不动地安静等着他回来。
府门旁稀疏栽着墨绿的竹林,衬得他愈发的温雅。
金炎平静、甚至有些无情地望向来人。
台阶下的一小潭积水清晰地映着金炎的倒影,他眼中无半分光亮,恍若一汪深池,竟有番说不出的奇异。
而沈翯也没多想,瞅见夫人专程站在门口等着自己,这战后余下的戾气便“唰”地被冲散开。
猩红的眸子慢慢发深、颜色朝着浓郁的墨色靠近,细致回映着面前挚爱之人。
他笑着,登上了白玉台阶。
“夫人可算出来了!怎样?可好些?”
不过......
“哧。”
怎么回事??
沈翯感受到有把利剑刺入体内,扎入了离心脏极近之地。
他惊讶不解地望着金炎,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此刻,万籁俱寂。
自刚才短剑插入体内后,除却刹那间的疼痛,沈翯便也感受不到旁的了。
他诧异自己心里竟无半点想法,连带着脑子也停止运作起来。
若要形容此感,那大概是......
一种你失去了五感中声、闻、味、触觉,唯有“形”觉——也就是双目仍不舍地死死盯着眼前之感。
一种百味杂陈 ,可唯独没有愤懑之感。
他一低头,瞅见了那把亲手为夫人铸的短剑,上面深刻的“赠吾妻金炎”五字在月光下明晃晃闪烁着。
沈翯视线缓缓上移,看着身下的金炎在怀中微微抖动,好似小声抽噎。
这是以往不曾有的。
金炎颤抖着身子,拔剑时手却格外的稳。
自中剑后,沈翯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
手臂呈半环抱状。
即使怀中那人已经不在了,他仍是如此,也不知在执拗些什么。
身后的柳树传来了轻微的簌簌声,像是小鸟飞离枝头时枝叶颤动的声音。
可附近五里地都没有鸟儿栖息,那这声音又是从何发出的呢?
嗯......总让人不由想到受过训练、必要时还会拟声的暗卫。
沈翯的思绪正仿偟着没有着落,所以身后纵是敲锣打鼓,他也无暇顾及。
“枉我怀疑移居之事 另有隐情......”
沈翯想到出战前官家同他说的,双目转红,暗自笑道:
“我道你是放下了隔阂,不成想如今又......”
...
少焉,雨忽至,月亮被乌云笼着看不仔细。这空中仅有的一片清明,也被蒙上了灰霭。死气沉沉的黑压抑着空气,叫人呼吸不上来。
老天可真是不开眼啊!!!
青雨霎时下了起来,愈演愈烈。
瓢泼大雨惊扰了不久前还算静谧的美好,它召集大片乌云赶来,驱散了月光。
大颗大颗的雨滴拍击着阶前积水,水中月猛然被打的消散开,而原先印着的那人也不知所踪。
沈翯站在府门口,大半个身子都淋着雨。
雨打湿衣物,打的玄红色披风上的血渍也随着它一同流向地面。
集成一滩后,它们顺着往下流啊流,成群结队的好似在逃离什么。
欢腾地流径下一级台阶、再一级台阶、又一级台阶......
这样跳跃着、跳脱着,到台阶下集合完毕后继续下游,与雨水混合成一滩再被大力冲刷走。
激起白花的“小溪”沿着街边向下冲,漫无目的、也漫无止境。
这样的漂泊,将永无尽头!
...
沈翯在府前站了良久,久到连金炎何时离开都记不清了。
回到府,沈翯推开上前询问的侍从,目的明确地走进小屋。
他“噗通”一声扎进了池中。
进池的瞬间,清水叫血染红了去。
明明血迹经雨水的洗涤已经冲淡了大部分,怎的颜色还这样浓?真是奇怪。
自成婚后,沈翯入池的次数可谓屈指可数。
这一次破例,叫沈翯久违地寻回了原先待在血池中的感觉:
颤栗!!!
不仅是身体上、抑是心灵上的颤栗!
。。。。。。
“待在池中,并未缓轻心中伤恸,不过却令我格外振奋。”
沈翯看了会儿罐子,又随意将它丢进池中。
“看着已是有些陌生的池子,心莫名的安了许多。只因这池中血,呈出了吾甚爱之色。”
“也不记最后究竟去了何处,我只记第二日清早是在池中醒来的。”
“那时,手上已经抱着心罐了。”
他沉默了许久,这句说罢便再没出声。
。。。。。。
那一日,他在血池里泡了一两个时辰。
直至血水发暗,才醉生梦死般离开了屋。
他本能的感受到夫人就在正院内,于是一步、一步移至房前。
脚被扣了千斤铁,压的步伐难以前进。
每走一步,脚下便随之响起重物拖过石砖的刺耳摩擦声。
沈翯艰难地挪着双脚,目光涣散却意志坚定。
他要到正房里去!
彼时,他只觉自己就同那断了线的风筝般,浑身上下不听使唤。
轻轻推开门后,沈翯迈过门槛步入房中。
他瞧见夫人正坐在桌前,潦草书写着什么。
墨是红色的,可府内没有朱砂......
沈翯看向那人滴血的指尖,快步前去将缠伤的白布扯下一块,又悉心包住那手指。
金炎眉眼弯了弯,将血书收进袖内。
“等等再给你。”
他比划道,离开书案牵着沈翯走至床前,叫他坐在床头。
沈翯不吭声,默默执行着夫人的要求。
他道金炎跑去屋外是要去寻什么物什,但恍惚间,却透过铜镜看到金炎决然地举起了剑。
他疯了般起身奔出房外朝他扑了过来,迅速夺过刀后再顺手飞掷出去。
借着扑去的惯力,两人又纷纷砸向地面。
沈翯立马反应过来,抱紧金炎后火速转身。他让自己的后背先着地,借此来护住怀中之人。
“嘭。”
双方砸至地面。
沈翯忍着火烧般的痛,偏过头目光复杂地看向怀中人,嘴上无意识地呢喃着:
“你是想徒留我一人,自己先去了吗......”
声音颤抖的几近听不清,可其中饱含的委屈却实打实地喷涌而出!
金炎能清清楚楚的看到它们透过无形的言语,朝着自己的真心狠狠刺去。
沈翯的手臂又夹紧了几分,搂的金炎呼吸急促起来。
呼吸间,晶莹清凉的泪珠自金炎眼中无声疾驰而下,轻轻拍打在那人环住的手臂上。
金炎用脸蹭了蹭衣领,洇湿了印金白衿。他不合时宜的苦笑一番,眼睛却红的滴血。
扭过头,看见沈翯同样也红了眼,一股酸涩自心中蔓延至鼻尖。
在这个结实的怀抱中,金炎直面感受到沈翯浑身散发出的巨大恐惧与侥幸。
哎,眼前真是愈发模糊了......
他叹口气,缓了片刻后狠心挣脱怀抱、起了身。
金炎将沈翯一并拉起来,示意进屋后细聊。
沈翯双手拽住他坐回床头,眼睛死死凝视着自家夫人,生怕他再做出什么危险举动。
金炎靠在他的肩上,比划道:
“首领去了。”
......
时间回到拔出剑后:
金炎冷漠的神情逐渐被扑面袭来的愧疚与担忧所取代。
幸好下手前那罐药起了效,否则一剑下去,那可绝不会偏了。
金炎不知,其实皇后给的药并未起到大用处,反倒是那一刻心中的强烈意志,叫他摆脱了蛊术控制、顺利“失了手”。
如初上战场时捡了条命的自己般,沈翯也捡回了条命。
他后撤一步,从沈翯的怀抱中退出来,忍着心中一股绞痛直直骑马奔去首领的住处。
找到门口时,首领已是等候多时。
“可算回来复命了!”
首领面上大喜,快步上前。
金炎故作冷漠地行了礼,也向前步去。
在两者仅相距三步之时,金炎飞速出手。
袖中藏着的银剑霎然显出身形,不等看清便狠狠没入首领心口。
“你!”
首领急火攻心,咳嗽出血块来。
“下蛊时就该想到,若失手,你的性命也不保。”
金炎笑着手语道,抽出剑后在这人衣上仔细抹去污血。
“呵。金炎,你可知反噬?”
首领仅是惊慌了片刻,随即又高声笑出声来:
“就算杀了母蛊,你身上的子蛊连带着你不出半个时辰便会爆亡。我这可是死的值啊!哈哈哈哈!”
闻声,他擦拭短剑的动作也停滞下来,整个人陷入无声的冷寂。
金炎自认不是看淡生死之人,他也有七情六欲,也想要同所爱之人相守终身。
不过这一切在得知自己烛光将熄后,于心中的地位反而变轻了。
金炎难得的保持住理性,用异于常人的冷静对待此事。
“这是怎么了?”
连金炎都深深怀疑自己怕是失心疯了!
可转念一想,其实在路上他就想过此行最多不出两个结果:
立即被杀或过几年被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