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师傅哑口无言,愣愣地看着徐宁,半晌后才道:“那施主说该当如何。”
“其实孔圣人早就已经告诉我们,敬神如神在。这个如字用得极妙,大意就是说,我们敬神,但神并不在。你看,孔圣人已经说的很清楚。所谓举头三尺有神明,不正是要告诫世人,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大和尚宣了个佛号,道:“施主见解,闻所未闻。”
徐宁笑道:“大师不必自谦。这些浅显见解,想必师傅早就知道。否则,师傅也不必出家。”
大和尚笑了笑,道:“施主所言极是。请施主到方丈室用茶。”
徐宁点点头,看看周绾绾与刘溪桥两人,道:“我带了女眷,怕是不方便吧。”
“出家之人,有何不方便?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徐宁哈哈大笑,跟着那大师傅便走进了位于禅房中的方丈室,这里清净的很,只有几个小沙弥在扫地,绕过堆着乱雪的道路,大和尚带着他们到了一个凉亭。
凉亭中有一个年轻人,头戴方巾,身穿儒衫。举手投足之间潇洒至极,大冬天他穿得单薄,竟然丝毫不觉得冷;对面坐着一个老和尚,胡须洁白,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
那大和尚带着徐宁走过去,躬身朝老和尚施礼,道:“方丈,徐宁到了。”
方丈点点头,笑着对徐宁说道:“早想与君一见,不想今日方才得成。幸会幸会。”
徐宁吃了一惊,心中暗道:“我平日从来不怎么出门,怎么这老和尚想要见我?”暗暗生了警惕,但看那老和尚,只见他眉目清明,毫无邪心,这才放下心来,微微一笑,道:“小小总旗,怎劳方丈记挂。”
“伯安,便是此人用计破了海寇,保宁海安宁。”
那年轻人扭头微笑道:“幸会幸会。”
徐宁又吃了一惊,伯安,这他妈的不是王阳明的字么?难道眼前这个是王阳明?要真是他,那幸会的该是徐宁才对。脑子里转了一圈,道:“可是余姚王伯安?”
“正是!”那年轻人大吃一惊,道:“兄台怎会得知在下?”
“哈哈,听说过王兄的诗词文章,佩服佩服。”
三人俱都欢喜。方丈见周绾绾有点发冷,便命人清理出一间客房,生了炭火,让周绾绾与刘溪桥两人进去烤火,三人在外面说话。
徐宁对于认识王阳明十分欣喜,曲意逢迎,以他的见识和学问,在诗词歌赋方面自然比不上,但在其他方面则秒杀王阳明与方丈。
“阿弥陀佛,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日方才知道天下竟然有如此博学之人。”
徐宁笑了笑道,“师傅过奖,我只不过是略通一些奇技淫巧,不值一提。”
“非也非也,奇技淫巧,用到妙处也是大用之用。”方丈笑道。
王阳明道:“我有一事不明。当初我曾对着竹子格了三天,却一无所获,为何听你所说,似乎格外推崇格物之学?”
徐宁道:“王兄有所不知。格物,需要一定的方法。例如竹子,以王兄的方法,对着它别说是看三天,就是看三年,也未必有收获。”
“请教!”
“竹子既是活物,王兄若是想要格它,那必须亲自动手。”
“如何动手?劈开?”
徐宁哈哈大笑,道:“非也非也。王兄不妨种一丛竹子,仔细测量,观察它在什么时候长的快,什么时候长的慢,再不妨多种几丛,地理环境不同,气候不同,温度不同,再看它的生长,无需每天盯着,只要定时定量观测便可,如此反复两三年,恐怕再也没人比王兄更了解竹子,其中之理,自然就通。”
王阳明陷入沉思之中。现在他还年轻,连举人都未曾中,离龙场悟道还差得很远。对徐宁的话有诸多不解之处,偏偏要反驳也无从下口,不由觉得自己当年对着竹子看了三天的行为很傻,徐宁所说的才是正确的办法。
徐宁见他不再言语,便与方丈说说话。这老方丈活了六十多年,活得十分通透,与他说话,徐宁自然觉得美妙无比,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晚了,徐宁就是想要走,现在也走不了。
当晚便在万寿寺住下。王阳明已经入了魔,当天晚上径直钻到徐宁的房间里,说什么也不走了,徐宁哭笑不得,连带周绾绾也受累,只能移居他处。
王阳明皱眉,道:“徐兄弟,你所说的话令我耳目一新,但我还是有疑问:即便我明白了该如何种竹子,那又有何用?”
“何用?”徐宁笑了笑,盘着腿坐在炕上,道:“你学会了如何种竹子,那便可以教人啊,令竹子产量大增,竹篮、竹筷、竹席等等物品都会因此而降价。”
见王阳明还是不大明白,他又笑着说道:“如此你要是还不明白,那我就再说得浅显一点。这月有阴晴圆缺,天有风雷雨雪,若是你能知晓其中道理,你说农民种地是不是就更加方便,能知道什么时候会下雨,什么时候会刮风,什么时候落雪,什么时候炸雷。那岂不是一件大事?”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随便抛出一个物体,无论如何都会往下落,这是为何?铁入水即沉,棉入水则浮,这又是为何?人入水而死,鱼得水而生,这又是何故?”
王阳明深深地皱眉,又陷入沉思之中。过了片刻,他才说道:“其他几个我不知道,但铁是因为重,所以入水水即沉,棉轻,所以入水则浮。”
“哦?那一斤棉与一斤铁,入水谁浮谁沉?”
王阳明哑口无言,这个问题太深奥了,他所说的理由完全不成立。在他的认知之中,这些事情都是自然而然的,哪有什么道理,平时他也压根就没考虑过,此时被徐宁提出,他顿时脑子有点抽筋。
徐宁感慨,这些东西,只要是初中生都能明白,但是王阳明王圣人居然被问得哑口无言。
“两小儿辩日,王兄当听说过,可是其缘由为何?格物致知并没有错,错的是方法,只要方法找对,就能致知。”
王阳明听完恍然大悟,急忙起身离席,恭恭敬敬地朝徐宁鞠躬:“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徐宁急忙下了炕,道:“这可万万使不得,我只是这么随口一说,哪能当你的师父呢?”
“师父若是不答应,弟子便长跪不起!”
徐宁扶额,奶奶的,这些古人就会玩这一手,他叹息一声,道:“我只不过是个破落军户,职不过总旗,哪里能当你的师父?”
“请师父解惑。”
徐宁再三推辞,王阳明却像是一头牛似的,说什么也不答应。他也读过历史,了解这货的性子。当初刚刚结婚,他就跑去跟道士论道,害得新娘子白白苦守一夜,拜师这种事,别人干不出来,他却是能做得出来。
两人拉锯良久,徐宁忽然也开悟了,劝是劝不了的。那就只能疏导,自己来到这个世界,难道就不能留下点什么东西么?至于以后会发展成什么样子,那自然看他们的造化。如此一想,顿时觉得浑身舒泰,连忙弯腰扶起王阳明,道:“既然你如此有心,我也不好勉强。这样吧,从明天开始,你就到我家里,我为你解惑。”
王阳明欣然应诺,这才去了。此时天色已深,他也就睡下。次日一大早,王阳明便跟着徐宁一起离开,见到徐宁的小宅子,深觉不便,当日便拨款买了一间大宅,恭敬送给徐宁。
徐宁推辞几番,无奈只能收下,心中想到,他爹是翰林编修,这点钱对他也不算什么。当天便在徐宁的小宅子里教学。
徐宁自己也没当过老师,心中还有点忐忑,把刘溪桥跟周绾绾也拉过来,一起学习。文学方面,则由王阳明给他们三个人上课,数学、物理自然就是徐宁授课。
第一日,徐宁也没讲太过深奥的东西,先将数学中的一些常用符号传授给三人,接着又传授了乘法口诀。王阳明与周绾绾两个人年纪大了,学东西很快,可苦了刘溪桥,她什么都不懂,连写字都不会。徐宁便把罗马拼音单独传授给她,周绾绾见了觉得有趣,便也跟着学起来。
眨眼之间就该过年,徐宁除了每日当值以外,就是回来授课。过了年,天气转暖,才刚刚二月,宁海这边的花已经开了。
宁海县早已恢复平静,没了齐老爷自然会有其他的新老爷上位,但是谁也不敢再招惹徐宁。相反,每家每户对他还都以礼相待,俨然他成了县城里最大的人物。
这年刚到春天,弘治帝忽然想起徐宁来,便招来锦衣卫指挥使牟斌,询问徐宁最近都在干嘛。
“回陛下,徐宁每日里除了当值,便是教书。”
弘治疑惑地看看牟斌,道:“他一个军户,能认得几个字,教什么书?”
牟斌摇摇头,道:“回陛下,臣也不懂,这就是他日常所教授的内容。”牟斌从袖子里取出来一份纸,递交给了弘治帝。
弘治帝一看,两眼一摸黑。黑着脸看着不大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