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后数十日,韩家上下皆忙着赈济此次火患的灾民——虽然事情已经通报上去,早晚会有官赈过来,可一时间远水解不得近渴,灾中受伤者、家园尽毁者、鳏寡孤独者……这些全都急需照料,哪儿等得了那天高皇帝远的?
韩家夫妇均是仗义人,不忍乡邻煎熬,当天就开了府门让出大半院子供无家可归者居住并供以日常饮食,还延请医生救治伤者。外头另有富商及士绅家亦如此作为。隔天县令开了自家私库向灾民发银,同时安排安葬死难者,并临时辟出学堂供没了公学的孩子们读书,是以地方上很快便安定下来,再无旁生枝节。
不过即便如此,许多伤重者还是不治而亡。一切为火毁者,无论人、物、事,均无可复原。
三娘人小,帮不上太多,只每天在家中缝制简单衣物以给伤者,或前去厨房帮忙熬粥制饭,有空时则专心功课,或勤加练剑,或苦习琵琶。如此忙碌下来,倒也无暇愁思、心无旁骛。
中秋之后,官赈下放,凡受灾者每人得钱两千及布帛若干,老弱病伤者再加两成,并免除赋税徭役等。上嘱县里帮忙修缮灾屋,使受难者可返家居住,并辟出荒田,廉价租与耕种。如此一来,虽尚有伤痛,但此次大火便算是熬过了。
而中秋一过,天便要慢慢凉下去了。
这日母女三人正在二娘房中看她功课,忽下人来报,说是布店将夫人于平安集时定下的冬衣送过来了。崔夫人领女儿们去了前厅,简单查看一下之后付了布资,并嘱将之散与家仆。
晚秋领命,带着搬挪冬衣的小厮们下去了。二娘心有疑惑,刚扭头要问崔夫人何故如此抓紧,没想到话未出口就被截断了。
“咱们要回去了。”崔夫人如此说道。
二娘一顿,没接上话来,倒是三娘看了看姐姐又看了看母亲,问道:“回哪儿去啊?”
崔夫人轻描淡写地笑了笑,仿佛自己所提不过寻常事:“还能回哪儿?自然只有回长安了。”
听得长安两字,二娘三娘皆是静默了。二娘极聪明缜密的人,脑子里瞬间过了千头万绪,各种关节利弊、勾连事情全都涌到眼前。三娘心思还赶不上姐姐,但该想到的也能想到:“……那,母亲,我们什么时候走?”
“你们父亲年前需到任中书省右谏议大夫。若要时辰宽裕,我们重阳一过便需启程了。”崔夫人如此说道,语气中大有怜惜之意,“……你们陪家中外放也差不多八年了,如今突然返去,也不知还适不适长安风土。”
“……母亲,我与三娘皆生于长安,我居其中九年,三娘居其中五年,哪有说不适便不适了的道理?”二娘如此轻笑,三娘忙跟着点头:“可不就是姐姐说的理?且再过一两年姐姐也要考学了吧?正是该回长安了呢。”
“你们这么想便好。”徐徐点头,崔夫人仍有些感慨,“那这几天趁着还空你们先各自安排,有些东西能准备便先准备,慢慢收拾起来。”
“是,母亲。”姐妹齐声答应。
因为接着搬家忙碌,崔夫人又另派了婢女给两个女儿,三娘得了原崔夫人房中的娇红并另外一个因家里遭火被卖的小姑娘。
其中娇红年纪最大,进了院子后便着手做起收拾打点的事情来,如此小枣就再不需一人顶头硬上了,自然十分欢喜,新来的小桃则是个柔弱羞涩的,是以园中和气融融。
等三人略熟,更是凑一起闲议起长安来——小枣和小桃都是吴门人,不知长安为何物,娇红却是见过国都气象的,于是便向她们细数起了长安城的阖闾街巷、崇阁叠殿。
娇红没读过多少书,以往所学只够记账而已,所以谈不上什么辞藻口齿。可哪怕只是听她平平而叙,三娘记忆中那个久未谋面、早已尘封的长安却还是被突然唤醒,并就这么活了过来——她这时才察觉,原来自己竟还记得那里的那么多东西,就比如祖父母的府邸、家门口的风景、朱雀大街上如流的人潮,大慈恩寺内的高塔和白雪,或者龙首原前高耸的城阙。
象雄高原吹来的劲风萧瑟而干枯,从丝路归来的驼队身上染着沙子的颜色。
歌楼酒肆中有来自西域的异族乐队,他们的演奏总是怪异而别具风采。
骊山巍巍,其上宫殿入云、牡丹盛放,温泉水汽湿润芬芳。
王孙公子们驾着突厥宝马傲然过市,身上胡服色彩斑丽,胡帽尖角高耸,镶着厚厚的皮毛。
昆仑奴黝黑高大如同巨人,白肤的胡女长着湛蓝的眼睛……
记忆中的长安,就仿佛一樽重热的余酒,百转千回、似曾相识的味道醺醉了三娘的心。
或许算不上多么欣喜激动,但最终挥别生活了七年之久的吴门、举家前往长安的那一日,三娘确实满心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