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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天奎沉默许久,然后端起茶杯。

他喝了一口,缓缓继续:“我对瑞和是有执念。”

“小时候,父亲总是早出晚归,经常数日见不到人,母亲说他在做一件大事,了不起的事,让我好好学习,长大了帮他。”

“后来我长大了,瑞和也稳定发展,家里条件也更好,可对我来说,更盼望的是一家人可以过正常日子,谁知道,父亲人回来了,心却留在外头。我母亲那么坚强的人,再苦再累都没掉过一滴泪,可是为这个……”

他叹一口气。

周熠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一种类似愧疚的情绪悄然涌起。

何天奎继续:“尽管如此,父亲依然是我的榜样,瑞和是他的信念,也是我的。我从初中起,假期就在车间度过。那时候条件有限,很苦,但是所有人都干得热火朝天,一颗心是滚烫的。我深受触动。后来开始接触管理,我下决心,把瑞和建成国内最强的民营钢企。”

“我早就有这个觉悟,做一个成功的人,不做所谓的好人。但也会把真心留给一两个人。”他随即轻笑,带了些自嘲。

“当初你寄来那些照片,我让人查了那个男人,只查到他名下生意。后来知道被欺骗了二十年,恨不得杀了那个男的,可是我依然没有彻查。或许是同一个人,或许不是。我不想知道。”

“因为一旦了解,就会留在心里,从影子变成实体。从心存芥蒂到根深蒂固。那种恨会变成毒素,在身体里日积月累,经久不息。恨别人的同时,也折磨着自己。”

何天奎看向房间四周,“你不好奇为什么我会约在这里吗?”

“你走进这个院子时,有什么感觉?”

“你本来有机会生活在这里。我父亲,他曾经打算娶你母亲。他想给深爱的女人一个名分,可我受不了他把流言蜚语变成确凿的丑闻……我对他说,如果他再婚,将来百年之后,我不会善待你们母子。”

何天奎说着的同时,看着周熠。

看他平静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情绪。

“后来父亲就退而求其次,至少带你们母子搬出大宅,刚好瑞和那时建了第一批房子,这里风景宜人,适合休养。可惜,他的病情忽然恶化。”

“周熠,你恨我毁了你的家,可你母亲、甚至也包括你,又何尝不是毁了我的家?”

“你出生后,我母亲去医院探望,回来就病了一场。在我追问下,她翻出一张老照片,我父亲的百日照……你的百日照,被我父亲藏在书里,时常拿起来摩挲。我发现后偷出来撕掉,扔了。父亲就时常对着那本书发呆。”

“如果周叔叔能早点带你们走,眼不见为净,或许我母亲也不会郁郁而终。所以我下决心,一定要让你们离开。可我的一念之差,害死了我最敬重的人之一,对父亲也是一个沉重打击。”

“想把你们推远,你们却越来越近,搬进我的家。父亲带你去钓鱼,放风筝,做一些从来没有陪我做过的事,和我的关系日益疏远,我连父亲都要失去了。”

何天奎说得情绪激动,去拿茶杯,早就空了,拿起茶壶,也空了。

他的秘书就在外面,一招手即可,可他没有。

他调节了一下情绪,继续道:“父亲葬礼那天,你母亲跑来质问我,为什么要写那样一封信,原来她直到这时才知道导致车祸的这封信的存在。”

“我说,你还是尽快收拾一下。”

***

何天奎的记忆飘远,回到那个阴沉的日子。

他正值青年,不休不眠操办丧事,悲恸化作无穷力量。

那个比他没大多少的女人面色苍白,像是风一吹就要倒下,宛如一缕幽魂。她反应过来后,呢喃道:“你答应了你父亲,要照顾小熠。”

“我答应照顾他,不包括你。”

虞茜垂泪,“但凡有其他去处,我们当初也不会搬来这里……”

何天奎打断,“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带着你儿子离开这个城市,永远别再回来,要么签一份股份转让协议。”

“如果签了协议,我会给你安排一个好去处,环境好,适合休养。周熠留在何家,以我父亲义子的身份,我会供养他到成年。我的意思很明确,不在乎小钱,只是无法容忍何家事业落到外姓人手里。”

“你的身体状况,精神状况,如果继续恶化,没有民事行为能力的话,监护权,投票权,都是问题。”

这一句,威胁意味明显。

虞茜垂眸片刻,抬起泪眼:“天奎,记住你刚才的话,无论从哪一层关系,小熠他都是你的兄弟,你是他在这世上唯……为数不多的亲人。”

虞茜考虑一晚,留下一份签字的协议书。她没收拾东西、等着住进那套为她打造的别墅,而是选择了另一种离开……

确认了她的死讯后,何天奎也呆住,回房拿起那份协议,揉成团。

***

如今,何天奎从抽屉拿出一份协议,推到周熠面前。

依然可见皱痕。

“你不是想知道这10%是如何转让给我的吗?”

周熠盯着那协议,只觉得青筋暴起,血液沸腾,下一秒,他像头豹子般冲过来,揪起何天奎衣领,咬牙道:“是你逼死了她。”

“她有再多的错,一码归一码,如果不是因为病到不能自理,也不会赖到你家。她的罪,我可以替她还。可是你不该做绝。”

何天奎看他表情,别说动手,杀人的心都有。

可他明显也在克制,僵持数秒后,只是用力一推。

力道太大,何天奎连人带椅子摔倒,他为了不让头着地,用手支撑。

下一秒,一直关注屋内情况的秘书冲进来,扶起自家老板,看向周熠,有怒气又不好发作,只是低声问:“要报……叫人来吗?”

何天奎摆摆手,“你出去。”

秘书哪里肯。

何天奎命令,“你出去。这是我的家事。”

他坐好,整理下衣襟,“我的确没想到她会这么决绝。我以为,她是那种寡廉鲜耻的女人……”

“别说了。”周熠开口,“你今天说这些,无非是想激怒我,我不会上当。”

何天奎看他,眼里跃动着意义不明的光。

“你知道我为了保住瑞和,做了多少过分的事。如果它真要被夺走,我倒宁愿是你,至少你也是个何家的人。”

周熠反唇相讥,“谁他妈稀罕当你们何家的人?”

何天奎正色道:“这不是稀罕不稀罕,这是血缘。是宿命。是你的责任。”

周熠端起自己的茶杯,早已冷,一口灌下去,凉意直冲肺腑,却也让人更冷静。忍下那些意气之争,口舌之快。

他平静道:“就算你不说这些,姓张的我也会料理。”

“因为他对何唯动了心思。”

“其他的,你用不着试探,我没兴趣跟你合作。还有,我手里的股份,不打算转让了。因为我要让瑞和实业第一大股东的名字,永远是个外姓人。”

他勾唇一笑,“不知道对你来说,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周熠说完就走。

路过假山,他忽然想起,妈妈很喜欢这种花,或者说喜欢它们绽放的时间——清晨,小喇叭上缀着晨露,有种朝气蓬勃的美。这种花随处可见,颜色也很俗气,但生命力顽强,甚至带有侵略性,稍不留神,能缠住一切。

最平凡的草木,也能诠释最质朴的道理,求生欲。

可是她却不懂。或者是懂了,却做不到。

这世间的病千万种,不是每一种都能找到良药。

***

天色阴沉,空气里有灰尘味道。

何唯坐在二楼书桌前,看着窗外。

周熠在打电话,来回走着,眉头紧锁,脸色也跟这天色一样阴沉。

何唯又往远处眺望了片刻,低头继续手里活计。她在雕刻一枚桃核,一整套工具一字排开。旁边还有一张素描稿,画的是一只貔貅。

晚饭时下起了雨,周熠没空下厨,叫的外卖,饭后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各自修炼。何唯的小貔貅到了收尾阶段,雨声如同白噪音,本来让人心静。可间或响起一声闷雷,无端的让人心烦。

何唯一不留神,锉刀落到手指上,顿时疼得吸气。

她收起工具,简单处理了伤口,然后下楼。

走到楼梯中间,脚步不由顿住。

周熠坐沙发上,腿上搁着笔记本,只开一盏落地灯,照亮一隅,映出他的侧脸,嘴角紧抿,有一点狠色。

那是他的另一面。

何唯去厨房鼓捣一会儿,手捧杯子走过来。周熠合上笔记本,看过来时脸色柔和,拉她坐到自己腿上。

明明有座位,可他喜欢这样,她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