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彧皱起眉,“肃慎王又怎可能没想到这些?万一他临死又一封遗书赐死王夫怎么办?”
授九道:“这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所以王夫也肯定不会是个胸无城府的人,陛下还要防着他这个儿子以后会不会拥兵自重,他手里就肯定还要捏着他的把柄,一个让他看的比命还重的把柄,让他不敢乱来,这样才能保证肃慎能完全收归在自己手中。”
把柄?谁能有这样的把柄且还有合适的身份与计谋?
重彧眼皮一跳,倏然站了起来,“明钧意?!是不是明钧意?!”
授九轻眯着眼看着书,摇了摇头,正一心二用地回答他,所以声音有些轻,“这岂是我们能知道的?”
重彧沉吟了片刻,躬下腰支着书案压着宣纸,够着身子凑到了授九面前,挡住了他大半的光线,眨着眼出声问道:“那会不会是明冶烃?或者明书渊?”
授九的视线从书上挪到重彧脸上,先是觉得书中的狐狸真成了精跑到书外来,后又惊觉他瘦了不少,看到他尖削的下巴上沾着的药渍,便用手给他拭去了,这倒是弄得重彧一时有些不习惯,往后退了退。
“明冶烃此番动静这么大,就算不死,也有可能是个终身□□或是贬入奴籍了,至于明书渊,也被迁到建章宫多年了,他这个大皇子早已形同虚设,怎么说?”
重彧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有些心猿意马,道:“可明书渊早年荣宠无双差不多天下皆知,文韬武略也是极好的,又经过了数载建章宫磨练,明冶烃生母在宫中地位也不低,他还封了王,虽说一直在外游历,可计谋也不差。”
授九收回的手在袖袍下捻了捻,,继续低头看书,但还是不忘问道:“明冶烃生母尚且在世,若陛下以其相挟,我尚能理解,那明书渊又作何解释?据我所知,他既无亲人在世,也无倾心挂念之人,他如今可差不多也是孑然一身了。”
“……”
没有得到重彧的回答,授九轻挑了眉抬头看他,“嗯?怎么不说话了?”
重彧慢慢垂下眼睫,抿了下唇,张了几次嘴又不知该怎么说。授九见他这副模样,似乎知道了什么,手中的书按在他脑门上轻推开了他起身,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后才开口道:“我想起来了,他们俩倒是互为羁绊。”
重彧接住从脑门上掉下来的书,随手翻了翻便放了回去,跟着他在桌边坐下,听他这么说,有些诧异地问:“你知道?什么时候知道的?知道多少?”
“很早吧,大概知道一些,”授九想了想,问道:“所以你们那天就这个聊了一下午?”
重彧点头。
“他也全给你一五一十、从始至终地交代了?”
重彧再点头。
授九竟有些欣慰地道:“明冶烃倒是个有骨气的……那时很久以前的事了,一日晚,我从外归时偶然见得明冶烃命星犯红,而周围却没有多出一颗相应的星来,便留意了一下,此后几日红光不减反曾,六合内有一星相呼应,不过两者渐远,恰好此时京中传来消息栗王离京游历,大皇子被关进了建章宫,这样看来离京也不会是他自愿,我就更加肯定了。”
重彧听了,只能感叹:九方阁真不是东西。
授九又道:“我大概知道明冶烃为何造反了……这俩人谁遭罪就看谁比较情深了。”
难怪……难怪宣皇有意思要留明冶烃。
重彧皱起眉,即使明书渊对宣皇的父子之情只怕早被建章宫的四方天给磨得连渣也不剩了,但在宣皇的心眼里,明书渊多半算是他作为父亲唯一的慰藉,就算废了他起码还留在宫中时而能见上一面。且当年宣皇应该只发现了明冶烃的心思,所以才有所袒护明书渊,将明冶烃近乎逐出京畿,还逼得他代替明书渊继续磨砺太子,与太子对衡,好让明冶烃趁早断了这见不得人的心思,毕竟明书渊是他同父异母的兄长。
明书渊也确实是快孑然一身了,可明冶烃就不同了,他多年在外,同宣皇感情算不上深厚,他昨日那般神色,父子甚至互相仇视,又观他造反此举,明书渊对他而言轻重自然不必多说,何况他还有生母在宫中。
倘若真是这样,那重彧保明冶烃的意义在哪里?让他尝尝生离的鲜么?还是让原本日子平平淡淡的明书渊命悬一线,被当做要挟明冶烃的筹码?
可如果不保,同瞿汤所说一般再添一把火,判明冶烃个死罪,这又是让明书渊尝了死别的鲜,且宣皇已经有了要保明冶烃的意思。
无论怎么做,重彧注定又要对不起他们两人了。
授九见他又一副欠了债的脸色,道:“明冶烃不是个一惊一乍的人,如果没有明书渊的允许,他肯定不敢越雷池半步。”
重彧不明白他什么意思,授九只好再道:“所以这是段孽缘,而且这段孽缘一直到他们死才会断,所以无论过程结果如何,不是你插手就能改变的,甚至与你关系不大,所以少在这儿自作多情了。”
“……”
授九又毫不客气地道:“我见你既然这么有精神,今日时候又有些晚了,也不用等后天了,去换身厚点儿的衣服,我们明天就离开定津,先去趟锦康。”
重彧:“……”
于是第二日,拜别了千留万留、热情的定津县令,两人往锦康而去。新上任的锦康郡主还在收拾秦珲留下来的烂摊子,恨不能追到天牢里去揍他一顿,乍一见这两尊大神突然来了,还以为他们是来杀他个措手不及的,差点没吓哭了,不过见他俩点了个头就冲着风月府去了,这才安心了些。
重彧后来听授九说了他被师兄们拐到岷江上漂了三天半的事,也就得知了他可坑惨了他的几位师兄,不过授九向他隐去了囹圄阵的事情,只说是他们将他困住了。但这么一提少不了就又让授九想起来两人之间还没算清楚的旧账,先前忙着去寻重彧,后来又顾着他的伤,差点让他给蒙混了过去,如今正一件一件的算着,这下可有得让重相操心的事了。
“……啧,你这孩子真是……我不是说了么,我起初真以为将信号子丢了,你走后我一翻它又找到了,可我一放,谁知竟然是报平安的青鸟?你就说奇妙不奇妙?”
授九站在风月府阔气的门前,手心里压着云开的刀柄,冷笑一声,道:“我可记得重家两只信号子外表大相径庭,重相莫不是有眼疾,连是青鸟还是红莲也分不清了?”
重彧再次咂舌,“那会儿不正是夜晚么?我又失血过多,眼睛晃了一下很正常好么?”
授九一侧长眉高高挑起,“是么?是晃的还是失血过多,竟然让你模糊到都记不清自己带的是两只什么的了?”
重彧:“我明明记得出发时带的是两只红莲的呀!你看我这记性,真是……诶阿九,正好,你给我开点儿长记性的药,别太苦我咽不下去……”
“长记性的药是没有,治脑子的刀口要不要?”
一听他又要开始天南海北地扯淡,授九顿时没了耐心,撂下这一声冷哼就往里走去。
重彧一个头两个大,不禁心里发愁:早知道再多装几天伤患了。
白日里风月楼的人不比入夜,倒更像个奢靡的饭庄酒楼,远观来竟难得有些庄严肃穆之感。而风月府的后面早早熄下了彻夜不灭的琉璃灯盏,酒香也要比夜里淡了些,府里靠前几座供人玩乐的地方有些安静,只有律阁和舞坊时而传出乐声来,以及一些下人悄无声息地穿梭来去。而靠后的几座是这风月府府主自己居住与日常活动的地方,也用来充作客房,相比之下就要嘈杂一些,隐隐还能听见丝竹管弦之声或婉转的歌声,掺杂了些说笑声。
两人远远地便看见了白玉拱门,拱门后是作为前后界限唯一一片正常的湖泊,与前面的那些比起来不算大,重彧记得那叫阴阳湖,湖底一半黑白泥一半黑泥,里头还养着几尾墨蓝色的鱼,鱼尾开花,煞是好看,与授九京畿院中白瓷缸中养的正是一种,只不过稍大了些,河上只铺了一条的黑白玉浮桥,从白玉拱门口就一直通到了对面的另一道黑玉拱门处。
从高处看中间正好是阴阳交界的地方,而巧的是,拱门以前的亭台楼阁都是红黄木或是显眼的亮色为主,而以后的就是以暗色为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