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彧也觉得自己有些猥琐,尴尬地“嗯”了一声。
雨还未停,总淅淅沥沥地下着,船漫无目的地漂着,重彧自醒来也没问过授九多余的问题,他感觉自己五脏六腑好像都被捅了一刀,手指头勾一下便“牵一发而动全身”,内府空荡荡的,海沉香、玉璇玑以及子母草在体内横冲直撞,时不时来碰上一碰,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不计其数,而中了玉璇玑的那只手此刻已经没有知觉了。
重彧只觉得自己要死了,而临行前他竟然是想狠狠地骂一顿燕卯:庸医!
感情他将所有过错全推到了大夫身上。
他迷迷糊糊中瞥见了授九横刀上的红穗子,以及上头硕大圆润的珍珠,心头缓了缓,总算没有死死地堵着了,难得有了点慰藉,撑死了问道:“你那把刀不错,有名字么?”
“有,”授九睁开眼,轻轻地握了握横刀,“云开,师父提的。”
“云开……”重彧将这两个字在唇舌间琢磨了一会儿,估计着凌方是希望这可怜孩子以后坚守的都能如愿,才给他提的这一个名字,“……很好的一个名字。”
不知过了多会儿,重彧只感觉身上像烧了起来一般,腹中有一团火似的,已然是没了意识,哆嗦着喃喃道:“……阿九,我有点冷……”
几息后,有只微凉的手覆上了他的额头,冷得他瑟缩了一下,又有另一丝抵在了他的颈间,还不等他抬起手来,就有一只温热的手掌绕开他浑身伤口覆在了他的后心口处,一股暖流从此处蔓延向四肢百骸。有微凉的气息重新落在他颈间,求生的本能让他忍不住暖的地方靠,一个声音低低地呵斥道:“别动。”
大概是因为那个声音过于温润好听,呵斥声出来也变得有几分纵容宠溺的味道,重彧手指死死揪着授九的衣襟,一个劲儿的往人家怀里缩,还下意识道:“……冷……真的冷。”
顾着他身上有伤的授九听了这一句更加下不去手了,双臂僵在空中,蹲着的身子也僵了。
重彧平日里老是给人一种吊儿郎当不正经不靠谱的老油条的印象,正常情况下也鲜少见他同谁软软得撒娇,及至此时他同个病中的孩童一般撞进授九怀中,说什么也不肯撒手的模样一如幼时师兄弟们随师父到漠北遇上的初生的狼崽子一般,一身奶味,软软糯糯的不会认人,喜欢谁便扒拉谁的腿,那尚未长成的爪子从肉垫里伸出来,不轻不重地,刚好在他心窝子上挠了一下。
幼狼也好,人也罢,都撞进了他心里。
授九低下头,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侧脸,灼人的热意就染了上去。重彧在他怀里乱蹭,始终找不到一个舒服的位置,最终微仰起头来,露出毫无防备的、苍白纤长的脖颈,而鼻梁高挺,几次轻擦过他的下巴,眉间紧蹙,加上眼角的红,像是被人欺负得狠了要哭了一般,眼睫密而长,这些天来一直紧绷着的弧度都在这时放松了下来,平而缓,淌进了他人眼中。
授九自小自制,心底如古井无波,清风徐来亦能坦然自若,他无欲无求,似乎什么也不能入他的眼,更难入他的心,活像个南来北往的苦行僧,可苦行僧心中尚且装着天下苍生,他心里又装着什么?
为此凌方还操心过好一段时日,生怕他以后不是把自己禁欲死了,就是把自己无欲成仙,他也以为自己的余生都会干净利落、枯燥无趣地过去,他不求大义,不求苍生,因此他不掌一方地界,不执一方之术,闲在苍桀山中无所事事,每日里打坐养神练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殿中檐下挂着白幡,四角更是高立了四面白幡,上用朱砂烫金绘了符咒,作布阵与演算用的,四季不动,哪怕狂风骤雨依旧岿然。
可这一刻,他竟生出了妄念,也生出了一己私欲,恨不能将怀里这人藏起来,不让人看见他这幅样子,明明浑身上下狼狈不堪,除了脸都没一块好地方了,却还是忍不住得想把他藏起来。
授九的手最终还是轻轻落在了他的脊背上,将他揽入怀中,替他挡住了外面的风雨,而他衣领下面的玉髓变得胭脂花红,灼烧着他的心口。
苍桀山中,凌方与六净立在一处殿门前,清风自来,那终年一如既往、从未未动的白幡竟随风摇曳,上面似乎落下了一层灰来,蒙尘的谒语也终于露了出来。
“云开”“月明”
守得云开见月明。
六净惊骇,“师父,这……这怎么可能?!”
凌方似是有些惊讶,又有些意料之中,但更多的是惆怅似的,“劫数终究还是要落下来的,天命不可违。”
这劫数落到了谁身上自然不用多说。
六净思索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道:“所以师父之前让大师兄他们去阻拦师弟,便是想试试可否能为他拦下这劫数?”
凌方默认了,他负手凝望着白幡,眼中竟露出了一丝迷茫,像是正透过那两面白幡望到了个堪堪齐他腰高孩子,那是个粉雕玉琢的孩子,不爱说话,还认生得很,好不容易和阁中的人混熟了,出去还总是躲在最后,躲在师父或师兄的背后,后来那孩子慢慢抽条,慢慢的长得比他还高,遇到了他的红鸾星后冰塑一般的心竟开始春风化雨。
绿水本无忧,因风皱眉。
青山本不老,为雪白头。
“这两面幡是我给的他,他是个死心眼的孩子,一旦认定的事从不更改,无论结果好坏与否……我也愿他能这谒语一样,守得云开见月明,但又见不得他屡屡碰壁……”凌方叹了口气,“红鸾星一动便是二十载,他们会越走越近,是劫是缘难以分晓,他少年时与……罢了,我本想大逆不道替他避开这一劫,却未曾想天命果真难违……”
六净沉吟,“若是师弟日后记起来了……”
“万万不可!”他话还未说完,凌方就倏然转过身来打断了他,厉声道:“断然不能让他想起来!”
六净连道“是”。
凌方闭了闭眼,只得转身离开,叹息一般地道:“……难道真要他们再重蹈当年的覆辙么?”
六净对他所说的“当年”分毫不知,只当是他们上一辈的恩怨,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清风拂动的白幡,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只能跟上了凌方。
只希望他这次真的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当年那幼狼趴在腿边人畜无害的样子,引得年幼的授九克制不住将它抱了起来。后来一个人在风雨中用高挺的鼻梁蹭他的下巴、跟他说冷的样子与腔调,引得他不再节制地放任他钻进了自己怀里。
他承认,有那么一瞬间,他极其不愿意地动心了,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于是古井也不再无波,绿水皱,青山白首。
风动,幡动,心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