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我的啊……胡了!给钱给钱!”
“你是不是踩狗屎了?连赢好几次。”
“我怀疑你……喂喂!干什么你?!不是说三两的么?!”
授九有意识后首先听到的就是这么段不伦不类的对话和噼里啪啦的声音。他略微暴躁地翻了个身后猛地坐了起来,看向屋里聚坐在地上花花绿绿的一堆人,以及唯一像个人样坐在椅子上可以入眼的奉壹。
“……你们在干什么?”
“呃?”一身绿袍的伏肆转过头来,“哟,醒了醒了。”
搓着牌的光头和尚头也不回地道:“醒了就醒了呗,嚷嚷什么?这只能证明大哥下手太轻了,要我来一掌就给他打失忆。”
授九抄起手边的枕头就瞄准他那颗光头砸过去,八方往地上一趴,嘴碎地还不忘道:“看看看,准头没问题说明脑袋没问题……不是你哥说啊,九儿你这也太作了些,都搅和到人的家庭矛盾去了,也不怕遭雷劈呐……”
对面一身枫红锦袍的流七捂着耳朵骂骂咧咧道:“妈的,这嘴也太碎了!老二,收了他!”
恕贰还在掐着下巴研究刚才的那一局。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何况还是天家的,你给掺合进去蹚这趟浑水干嘛,说好听了是见义勇为,说难听了那就是搅屎棍不是……”
恕贰放下手,直接扑了上去锁住了他的喉,“娘的我忍不下去了!输了钱就算了还要听你逼逼叨叨的!闭嘴吧你这个光头的死胖子!”
奉壹放下笔,吹干了字帖才望着地上那群不人不鬼的东西们无奈地笑了笑,顺起把折扇扇了扇这屋里的乌烟瘴气,可能觉得还是有些闷便支起了窗。
“头还晕么?”奉壹走到床前,拾起地上的枕头,原模原样地放回到床榻上。
授九摇头,活动了四肢,边起身穿衣边问道:“你们全聚在这里干什么?”
八方围了一圈恕贰亲手上的红围脖,洗了牌,又开始了新的一局,“没见么?打牌呢!”
流七的眉毛随着手中的牌一起一落,但还是抽空回道:“师父让我们来守着你,寸步不离。”末了,又转头眼珠子往上翻,冲他重复了一遍,“寸步不离。”
授九动作一顿,突然觉得后颈有些凉飕飕的。
要让外人知道九龙方士私底下全是这个逼样,也不知道要被笑出多少年去,天下人眼中的遥不可及、仙人之姿——统统破灭。
不过授九现在无暇顾及这个,他问道:“我睡了多久?”
奉壹依旧儒雅地勾者唇角,声线温和地道:“不多不少,刚好三天半。”
“这么久?”授九皱起眉头,紧接着问:“那明冶烃……”
“栗王抵达蔚田,代理监督河道开凿一事。”
明冶烃没事?那重彧呢?
授九抽过床头的长剑一脚踹开门作势要迈步出去,却又把腿收了回来。他盯着门口那道朱砂画的红线,问道:“师父呢?”
“师父画了阵就走了,囹圄阵,无杂念者则进出无碍,心有杂念着则只进不出,唯排除杂念方可破阵,”奉壹走到他身旁,看着小厮端着几碟精致的点心进来又退了出去,“小九,你还不明白么?”
这是一艘大船,整条船上就只有他们六人和一些小厮,这条船会在岷江上漂数日,直至栗王造反一事尘埃落定,而这期间,只要不靠岸,他们想去哪儿都可以。
微凉的风打在授九脸上,让他顿时无比清醒,他深吸了口气,将手中的长剑一扔,“现在是往哪儿去?”
“北上。”
他折身盘腿坐会床上,双手搭在膝盖上,闭上双眼,聚精会神。
屋里几人见此,有眼见力地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轻合上门。
排除杂念,排除杂念,排除杂念……
倘若明冶烃无事,要么重彧下落不明,要么他抓住了重彧,无论什么情况都不乐观。
排除杂念……妈的!
授九坐了还没有一刻钟就睁开了眼,他深呼吸了几次,最终还是没有忍住,下了床直接冲过去踹开了门,就要一脚踏出去,可脚尖刚碰到门槛就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拦了回来。授九平心静气又试了一次,这次便毫无障碍地迈了出去,平稳的踩到了朱砂线外的木板上,可他刚一抬后脚,整个人便如顿时没了支撑点一般向下坠去,耳边是疾行的风,他试着挥了挥手,却没有摸到任何东西,反而逐渐失去了知觉。
“授九。”
不知过了多久,似是有人在唤他的名字,授九这才转醒,开始打量四周的环境。除了他周围一圈有些淡淡的光亮,其余的皆是一片黑暗。
“授九。”
授九侧过耳朵又听见有人唤他,“师父。”
“西北方。”
西北方?
以面为北,则左为西。
授九朝着左上方走去,约莫走了数百步,他才看见有隐隐的灯火,便加快了脚步。近了,三十左右的男子一身藏青袍,绣上古神兽饕餮,盘腿坐在一盏灯前,灯火微弱。
授九上前跪下行礼,“师父安。”
“坐,”凌方抬抬手,道:“我说你怎么一反往常,这么急着赶回去。”
授九一噎,只是道:“请师父收了囹圄阵。”
“你什么时候连囹圄阵也破不了了?”
“……”
“身陷囹圄,不能平心静气。自以为无拘无束,实则画地为牢,囹圄阵,是要你排除杂念方可破解,你心有混沌,自然出不去。”
“师父,我……”授九看向对面的凌方,蹙起眉头,“我……排除不了,他生死不明,明冶烃蓄谋已久,怎么可能让他毁了自己的大业。”
凌方看着一个自己一手带起来的孩子,想起前不久给他行了冠礼后他毅然决然地赶回了卞京,那时他就知道,如果他再不制止,只怕是重蹈覆辙。当初才到他腰际的孩子如今已长大成人,比他还要高出些许,说不欣慰是假的,可同时要他看着自己的孩子身陷囹圄又是无可奈何。
“鹏之徙于南冥也,水里三千里,扽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世间万物相生相克,相互依存,离不开自然规律,逃不开一个命中注定,一个人的命数不是谁能去改变的,如果重彧他丧命于此,也是他的命,你去了也改不了,我以为你是最清楚的,他能活到如今,已经是逆天而行了。”
授九一愣,随即抬眼直直地望向他,“师父,您说什么?什么叫他能活到如今已经是逆天而行?”
凌方叹了口气,合上了眼,“我一直觉得你是最剔透、悟性最高的一个孩子,所以才会让你去朝中做事,可没想到聪明反被聪明误,劫数。”
“……师父误会了,我与他一同到蔚田,倘若他出了什么事,而我却安然无恙,岂不是惹人怀疑,徒增烦恼,何况我与他从小一起长大,又怎么能袖手旁观。”
凌方蓦地睁开眼,皱眉道:“你还不明白么?你从小心绪稳定,不易被外界所干扰,如果你只是觉得不容袖手旁观,你怎么会连囹圄阵都破不了?是你从小疏于练功还是你心绪难宁?”
“……无论如何,请师父开阵。”
“自欺欺人。”
凌方摊开手,手心中躺着块被雕刻成竹节样式的玉髓,除了中间夹杂着的行云流水纹,整一块近似剔透,头端处系了根绳子,他把玉髓递给授九。授九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接了过来挂在了脖子上,又道:“请师父开阵。”
“你什么时候醒悟了自然就能出去。”
“所谓醒悟、排除杂念,便是要我把这件事放下,人命关天,我怎么可能放得下,届时就算我出去了又还有什么意义?”
授九还欲再跪,凌方却一挥手,召来不知何处的一阵灰尘,卷向授九,他下意识扭开头抬手一挡,随即一阵大力推了他一把,重心不稳之下支使他往后摔去,实打实地摔在了地上,痛觉地传来之时,耳边呼呼的风声也随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寂静。授九放下手,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原来的房间里,刚才的仿佛梦境一般,可摔倒却又是真的。
“……幻境么?”
授九摸了摸自己脖颈之间,的确摸到了一块竹节状的玉髓,而玉髓也由先前的莹白剔透逐渐变成了红色,像极了女儿家胭脂一样动人。他认识这东西,大概是九方阁第十六任阁主时的东西,有好些年代了。
他站起身拍掉衣服上的灰,抬手运气,先试着往门处轻一推,却如泥牛入海,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授九微眯起眼,双手结符提气,猛地一推,这次却没有消散,反而“轰”的一声,那道屏障普通一道网,将这道力一丝不留地全部反弹了回去,授九闪避不及被直接掀翻过去,撞翻了屋里的书架,肺腑间传来钝痛,血顿时顺着嘴角溢了下来但更多的被他自己咽了下去。
这么大动静不可能惊动不了别人,先前还聚在一起打牌的几人从自己房间里冲了出来,又聚到了一起,看到这一幕都还有些懵。
八方呆滞地摇了摇头,“果真是情爱使人疯癫。”
授九蹭过唇角的动作一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我没有。”他爬起身,紧接着又抬手运气。奉壹眼尖地冲他一挥广袖,一股力道打断了授九的动作,他厉声道:“你是想走火入魔么?!”
周遭一时无了声响,众人大气不敢出。奉壹收敛了气场,扭过头道:“就算你现在出来也没用,如果重彧在栗王手上,你觉得他还能到今天么?就算他有幸出了龟寿,他满身伤痕累累,能走出几里地去,你又到哪儿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