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朱砂雪(十一)(1 / 2)浮生十阙首页

天色向晚,落雪不停反密,绵绵稠稠下得没完没了。

离城东哨堡十里地有一户人家,新春将近,家中男女主人去市集采办年货,守家的是花甲之年的老婆婆和六七岁的垂髫小童。

小童点亮红灯笼,踩着板凳把它挂在屋檐下,便呵呵手拢入衣袖里,站在小板凳上等阿爹阿娘的驴车。阿娘临出门前允诺会给他带刘记的山楂糖葫芦。

等了片时,趁着还没完全暗下去的天光,一团黑影从茫茫飞雪中缓缓逼近。他高兴地跳起来跑上前拉开小院的木栅栏,撒开小短腿迎出去。

“阿爹、阿娘——”

跑得太急,没看路,半道跌了个跟头,等他爬起来抹净脸上的雪污,那匹高大的黑马已然跃到跟前。马蹄高高扬起,又落下。

骑马的人翻身下马,怀里抱着一个裹在黑色斗篷里的女子,一只手抓住他肩膀问:“针……有没有针……”

小童往那斗篷里瞧了一眼,吓得一个激灵,“哇”地一声,嚎啕大哭。

黑色斗篷里是一张灰白的脸,随着那人翻身下马的动作,那颗头微微一晃,从脖子处断开,整个扭向一边。

抓住肩膀的那只手的主人面目狰狞,一遍遍地问他:“针……针……”

里屋的老婆婆听见孙子哭声,打开门唤着出来:“乖孙,咋哭了?你娘没给你买糖葫芦?”

小童鬼哭狼嚎地挣脱那只手掌扑过去,吓得嘴巴里只会重复吐露那个词:“针……针……奶奶,针……”

老人家有些糊涂,也有些耳背,听孙子反复念叨了十几遍才恍然大悟进屋里寻摸出一个针线盒子。小童接过,一溜烟奔过去扔下,便又避瘟似的蹿回院子里紧闭木栅栏。

羲苍哆哆嗦嗦把一根银线引进针眼去。她双手抖得很厉害,将头颅和脖颈摆端正,一针一针缝合。从呱呱落地到此刻,她从没像眼下这般恨过这双不擅针绣只会舞刀弄枪的手。

皮肉冷硬如冰,运气拈针,也是十针有七八针打岔,可暮歌那般怕疼的性子,却始终没有蹙起细眉,睁开眼睫骂她一句:“早教你学学细巧的活计你偏不听,手笨就莫学人家摆弄针线,你可知一针一针扎在肉里多疼?感情不是扎在你身上呀……”

她就这样安安静静躺在她臂弯里,眼睫弯成一对下弦月,嘴唇紧抿,睡得很沉。仿佛在告诉她,她只是很困了,只想饱饱地睡一觉,等她一觉醒来,一切都还是往昔的模样。

羲苍抽动斗篷把她裹得更紧,低低絮语:“歌儿,先不要急睡,这里天寒地冻的,睡着容易染伤寒你知不知道……咱们回家,回洛犀城去,宫里有最暖和的狐裘毯,你不是说,盖着它你才睡得踏实吗……”

“歌儿,歌儿……你听我一回话好不好,就一回,别睡呀……”

怀里的人始终没有反应,她呆了片刻,又妥协一步:“罢了,你困了就睡罢!可是歌儿,咱们说好,明儿天亮就醒来好不好,再迟也不能睡到晌午去,常伯备好午膳只叫两遍的,不起他可去向母亲告状了……”

一片寂静。

黑瞳中有碎光滚落腮边,又沿着下颌滚到暮歌密密交织的睫毛上。

终于,一道嘶哑的哭腔冲出了她的喉咙。

丙午年,立春,雪停,浓雾不散。

老黄历上写,宜冠笄、纳采、会亲友,忌入宅、作灶、移徙。

离川国皇帝龙体不适,携宸贵妃移居别宫休养,太子羲纵暂主乾德殿处理国事。

辇队移驾行宫这晚,宸贵妃伺候皇帝用过药膳,便率众宫娥内侍退出去。屋里烧着几炉炭火,兽鼎里瑞脑香袅袅,老皇帝躺了半刻钟也合不上眼,透过纱帐,望见两盏留灯模模糊糊勾勒出一个身影。

他叫了一声内侍总管的名字,那人影微微一顿,慢慢掀开纱帐走进来。

“一别经年,父皇圣体可还安泰?”

那张长眉入鬓的脸庞已然被风霜雕刻得足够冷厉,风轻云淡地落入他瞳中,老皇帝大惊,想高声呼唤门外侍卫,结果张口就不住地咳嗽。

羲苍给他倒了一杯茶,淡淡说:“我既毫发无损入得父皇跟前来,父皇又何必费那个力气。”

老皇帝喘匀气,靠着罗枕挣扎着坐起,苍凉一笑:“你终是回来了。”

“回来了。”羲苍把云锦被给他拉高掖好被角,口气依旧不咸不淡:“从小我便没求过父皇什么,这是第一次,还请父皇恩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