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渐渲染得深了。
无月,天幕缀着几点稀疏的星子,而人间万家灯火初上,相较之下更显寥落。
长桑城北紧临皇宫内城,聚集着东泽国最显贵的一群人,放眼望去皆是楼耸如林院深似海,绵延的碧瓦朱甍之中,又尤数麒王府独占鳌头,暮色一重又一重也掩不住它宏伟辉煌的本色,反教那晃晃灯火更衬得尊荣神秘。
马车驶入正门前作隔街之用的庭院。
大门上方高悬着几盏照夜的白玉琉璃灯,明炽的光亮照得玉阶两旁高大石狮和魁梧守卫的面目都显得有些狰狞。
司阍牵走马车,魏流央下了地,揉揉酸胀的胳膊肘,穿过影壁径直往自个院里走。
两年前她腾出东南面住了十年的、最大最体面的院落搬到北面靠后山的清漱院,虽说仆役消减了六成,院子也要简陋些,但胜在幽静无人扰,后园有更大的空地可以辟来种菜栽花、养鸡鸭仔,日子倒也好消磨。
如今的摄政王妃不仅容颜倾世,一副七窍玲珑心更是连太皇太后也赞赏不已,入主王府才两年,对内赏罚有度、治得上下服服帖帖,对外是麒王心腹的贤内助,一度让多少高门贵廷眼红不已。
王府的下人多是懂得审时度势的,两相一对比,没落井下石已算好的了,平日里怎还有空搭理她?清漱院的更是削尖了脑袋往外爬,也有安于现状的,乐得耍惰逍遥。
今儿却是奇得很,她远远还没走近,候在门口等了许久的管事嬷嬷就惴惴地拢手迎上来。
“夫人怎才回来?王爷一早散朝就过来,已在屋里等了一个多时辰了。”
魏流央迈过门槛的那只脚顿了一顿,余光瞟见桃莘惊惶的神色,笑:“又不是炼狱里头爬出来的索命恶犬,莘儿还怕什么。”
她甩甩衣袖背着手跨进屋里,径去案上倒了盅茶润嗓子,忽听“啪”地重重一响,闾丘胤合上奏本冷森森问:“你去哪了?”
“哟,半年不见,王爷怎得空驾临寒舍了?”魏流央歪头看他,笑吟吟舔舔嘴唇:“托王爷洪福,这龙井的滋味,我都快忘了。”
他不着痕迹皱皱眉头,阴声道:“魏流央,我不管你去哪处撒野,但你最好别抹煞了王府脸面。”
“瞧王爷这话说的,这一路后面跟的目光可是贼得很哪,我还道不必费口舌再去同王爷请示一遍呢,倒成我的不是了。”
她嘀咕埋怨着,又倒一盅茶饮尽,似笑非笑地凑近他些:“再者,我去净明寺祈福,怎的便是撒野了?我还替王妃腹中您的骨肉也祈了愿呢,您想知道祈的什么愿吗?”
男人浓漆入鬓的剑眉扭成一节。
他眉头锁得真紧啊,是紧张那女子吗?不过一句挑衅,这一张十几年来近乎面瘫的脸孔,竟是紧张得眉根历历直竖。是不是那女子一颦一笑已融入他骨血皮肉之内了?
她好奇心浓重,忍不住伸手去他眉峰间摩挲。长指甲涂着大红的蔻丹,如同染血的尖刃,重重抠进皮肉里去,红肿慢慢浮出。她笑得更高兴了。
“王爷这大富大贵的命格,寻常人享了,怕要折几世寿哩!我佛慈悲,若不,放过他罢?”她歪头想了又想,天真一笑,“您说,他是该滑胎好,还是在腹中断了气更妙呢?或者,难产如何?不过定要大出血的,如此就可惜那床鲛绡裘了,听说还是王爷自南国所得,千金难求,可惜了……”
啪!
重重一巴掌。
她往后踉跄几步,撞上屏风,一人一物重重摔在地上。右手撑地支起半边身子,面颊火辣辣疼,眼前有些恍惚。似乎有滚热的珠子坠到地上去了。
屏面绘的是隆冬傲雪而绽的腊梅,此刻那梅花在灯烛照耀下,开得更加热烈红火。
“夫人!”桃莘尖叫着欲冲进来护主,被他重重摔上门,阻在了门外。
巨影压过头顶,魏流央咬住下唇,咽下口腔里咸腥的热流,想也不想,一把抄起茶壶牟足劲头狠掷出去。
这盏名贵的茶壶脆生得很,碎片锋利无比,在他额头豁开一道细口,红血蜿蜒而下。
闾丘胤眉头还没舒展利索,又皱到一堆去,抬手扳起她下颌,将她苍白的脸禁锢在掌中。
两颊凄白,双目炯炯却是不能驯服的倔性,他瞧得堵心。
“用人话跟你交流,还真费劲。”他微微叹了口气,像在打量秋狩场垂死挣扎的麋鹿那般打量着她的反应。“也是,赫赫相府的千金,魏相的教养法子还真是让人捉摸不得呢。”
“闾丘胤!你给我闭、嘴!”
魏流央奋力挣扎了几下,没挣脱他掌心的禁锢。他轻易伸手将她两只细腕钳制于左掌,眯着黑眸欣赏她垂死挣扎的模样,感到很满意。
“龙生龙凤生凤,鼠子生来钻洞,承前启后,倒是应了老祖宗的俗语。”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呆怔了半晌,忽然安静了。她在他投下的阴影里瑟缩着,脸色白得吓人,薄唇颤栗不止。
却再也没有动作。
等了片刻,他许是嫌无趣,松了手,扯过她薄薄的软烟罗披帛仔细将每根手指擦拭干净,凑到她耳畔呵气:“这么多年,你还是这点出息。魏流央,你可真教我失望。”
静默片时,门口小厮战战兢兢道:“启禀王爷,王妃娘娘方才动了胎气,稳婆已经过去了,您看……”
喷在耳旁的温热气息散了去,隔扇门“咯吱”响动一声,彻底陷入死寂。
良久,桃莘哭哭啼啼扑过来,一边用丝帕拭去她唇边的一点血迹一边呜咽道:“夫人,您可真傻,咱们就是去寺里为相爷祈福罢,何苦与他置气呢?”
“你瞧,我斗不过他,连在心口剖刀也不及他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