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青荷说完,转身就走。她跌跌撞撞,头脑中一片混乱,全身轻飘飘的,深一脚浅一脚像踩着棉花。她什么也没想,也没考虑去哪里,穿过小巷,来到人潮拥挤的大街上,一口气走过了好几个十字路口。尖锐的汽车喇叭在她耳畔响起,然后嘎吱一声停下。她这才缓过神来。她停下、后退,混杂到人群之中继续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她纷乱的心绪终于在更为纷乱的步伐影响之下稍微平息下来。可是依旧是毫无头绪,毫无目的,于混乱中她只想起来一件事——她把庄梦蝶给伤害了,而她并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走的乏了,想找个什么地方歇一会儿。蓦的发现眼前的一排店铺非常熟悉。邮局、药铺、影楼、时代书局……。不用说,她转过头去,街道的那一边,又是那灰白色大门。原来她鬼使神差又走到了丽贞女校门前。
她站住,不打算再往前走。这条街她再熟悉不过,这是一片能带给她平静的地方。
去年冬天无处可去的时候她经常在这里闲逛,去时代书局看书、去面馆吃饭、在邮局里闲坐看人家写信,好像所有生活上的琐事在这条街上都可以完成,非常惬意。
此时,邮局里那位戴着圆眼镜、穿蓝布袍的代笔老者保持着他一贯的坐姿手执毛笔端坐于案前,旁边一名穿着青布褂包头巾的女子正在说着什么。柜台前,买邮票者,发信者排着长队,一切如旧,和一年前没有两样。
她推开门,走了进去。
代笔老者替那女子写好信,将信装进信封,贴上邮票,递给她。然后看了看站在一边的迟青荷。
“姑娘,你是要写信吗?”
“嗯。”
“要我替你代写?”
“噢,我想自己写。”
“去那边买信笺和邮票,写好投进邮筒就可以了。”老者指指一边的柜台。
“请问寄到爻州要多久?”
“爻州很近,顺利的话大约五、六天就可以到。你要寄信就尽快,马上就要关门了。”
迟青荷想起一个困扰了她很久的问题,问道:“可是,如果我没有固定的住所,怎么收信呢?”她总不能如实告诉母亲和哥哥她现在在干什么,以及她真实的地址。
那先生道:“你可以租一个邮箱。”他指了指一面墙上整整齐齐排列着的类似中药堂里装药材的那种小抽屉,道:“这些都是出租的,专门租给那些没有地方收信的人。”
竟然还有这种东西。迟青荷非常高兴。
离家一年多,她终于决定给家里写一封信。
她买了稿纸,伏于案前,信是这样写的:
“娘:我从家里出来已经一年多了。走的时候很匆忙,因为怕你不同意。其实我很想出来看看,想自己赚钱养活自己。请你不要责怪我。我在这里找到了事情,是在工厂做工,每个月有三十块钱呢!你放心,我在这里很好,等我攒到了钱就可以接你过来玩。省城可漂亮了。对,前面忘了说,我现在省城。家里一切都好吧?哥哥在做什么?家里有他陪着你,我也放心。随信寄去五十块钱……。你们可以给我写信,寄到辉煌路六十七号邮政署一五五号邮箱,迟青荷收。”
她尽量写的简单,语气轻松就像是在和他们面对面说话。写好信,她再三看了几遍。拿出那三百块钱,从中抽出五十夹在信中。然后将信封封好,贴上邮票,投进了绿色的邮筒。
出了门,她感到一阵轻松。这件事是她许久以来一直想做的。她想象着母亲和哥哥收到信会是怎样的意外。他们一定会责怪她。但是她不能因为他们会责怪自己而这辈子都不再和他们联系。无论如何,终究会有这一天的。
天色渐渐暗下来。
她一回头,看到不远处时代书局的店招,书店已经亮了灯,发出温暖的光。
去年冬天,她无处可去的时候曾经在这里逗留过两周,但是后来由于老板娘的猜忌她又离开了。她走过去,抬手推开玻璃门。书店一切陈设依旧。柜台后面却没有老板的影子,只有老板太太坐在那里。她后退一步,关上门,转身走开。
她回到书寓。
这一晚,庄梦蝶没有来。迟青荷内心愧疚,但是她一再告诉自己——这很正常,她也不是每晚都来的。
第二天,迟青天照例去参加了复赛。当晚庄梦蝶还是没有来,迟青荷开始不安,她真的生气了?
选美大赛的最后一场将于一周后举行。这期间,庄梦蝶一直都没有来,迟青荷开始担心,她觉得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连薛姨和芳姨都忍不住问:“庄公子怎么最近都不来了呢?要不要让人去请?”
只是庄梦蝶不同于别的客人,她的家她们是不能随便去的。
事情自然是有的。不过对于迟青荷来说,这些不可谓不是好事。这段时间,关于选美大赛的新闻不停在报纸上发酵。书报画刊,反复不断的更新比赛近况。街谈巷议的八卦新闻大多都是关于选美大赛。而最受关注的则是比赛的前三名。此时,广告上刊登的有薛宝莲;人们谈论的也有薛宝莲。作为选美大赛的第三名,薛宝莲出了名。这时候,已经有许多广告商找到她,还有一家电影公司找到她让她去拍电影。
与此同时。在比赛之外,这前三名佳丽的私生活也受到了人们的关注。
薛宝莲和她的一名神秘女伴不知怎么就悄悄登上了一家报纸的头条。
“庄生晓梦迷蝴蝶,一片春心托宝莲。”——一则新闻标题这样写道。
庄梦蝶是谁?是著名实业家、“丝绸大王”、万华银行创始人家中的三小姐。
这位千金小姐,和长三书寓一名当红倌人交往甚密。她为她一掷千金、为她纡尊降贵、为她女扮男装于选美大赛上暗中拉票。
一石击起千层浪。
丽贞女校一时间又成了舆论的焦点。各个报社的记者涌到校长办公室,涌到先生们的办公室,涌到庄梦蝶的班级。他们对着校长的脸一阵咔嚓咔嚓不断按着快门。庄梦蝶虽然那时不在学校,那空荡荡的课桌也逃不过记者的镜头,被拍下来刊登在报纸上。那课桌一经见报即带上了某种标签的意味,人们拿着报纸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猜测这课桌的主人是怎样一个人。
“李校长,您在创办学校的时候曾说过:‘变法之本,在育人才;人才之兴,在开学校;而意欲强国,必由女学。’。丽贞女校宣称是开女学先河之贵族女校,要培养'宜家宜室,宜国宜民'的现代女性,这次传出有贵校女生供养女倌人,您如何看待此事?”
“关于这则传闻,我们也是看了报道才得以知晓。当事女生在校其实是一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所以,这件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有人证实,在花国大会第一天,有人上台为该名女子投票,此人自称自己姓庄。”
“这也不能说明就是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