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月居内,烟雾缭绕中,是檀香所特有的凝神静气的芳馨。
手中执着一串白玉雕刻而成的莲花形佛珠,娴妃,华无艳脸上,是一贯的恬淡优容,与世无争。
她身边的一等大丫鬟念知姑姑却远远没有她此刻的淡定,她伸长脖子一直张望着外面。直到韶千樱着白樱罗裙,月白斗篷的身影出现在殿外时,她连忙迎了上去。
“公主可算是来了,快快请进,娘娘已经等候多时了。”
韶千樱向内室走去,同娴妃微微屈膝请安:“千樱见过母妃。”
“千樱来了,来,坐。”
母女二人落了座,华无艳拉着她的手,面露忧色:“我苦命的女儿啊……你虽生在出雲国,却整整流离在外六年,刚回来没两年……你父皇这就要将你嫁到扶黎去?”
看来她也是听说了,韶千樱便点了头。
华无艳深深叹气,“母妃本想你平平安安长养在出雲国的,婚事也就近安排,好让你能够承欢母妃膝下。母妃是真不欲你嫁给王侯将相,倒不如稍微委屈点儿下嫁个达官显贵,哪个敢不把你宠着捧着供着的?你这远嫁异国他乡,哪里有母妃能帮衬你一把的机会啊!”
韶千樱只是漠然的听着。
反倒是一旁的念知趁着上茶的机会劝解道:“陛下为公主指的到底是他国君王,是极好的安排了,娘娘。难道您想让我们公主效法大涴皇长公主私奔不成?”
大涴皇长公主,姬无韵,在与如今已经被吞并的塔亚国的和亲之路上,毅然决绝的选择了与自己身边的密卫长冷残穆私奔了,后来过得幸福美满,一度成为第二卓文君司马相如的佳话。
一旁随侍的芷萝冷声:“若要公主嫁个残暴无道的昏君,倒不如效了无韵公主,至少冷家待无韵公主极好。”
“正是,古有卓文君司马相如琴瑟和同,今朝我们公主为何不能效仿?”一贯冷静的浮桑也道。
“……可是私奔这种事情,有损女子名节。千樱毕竟也是一国公主……”华无艳犹豫着,竟然也是在思考这个事情的可行性。
韶千樱连忙打断他们:“我不私奔。”
她喝了口茶,“再者,我跟谁私奔去?”
芷萝张口欲言,一旁的浮桑直接给了她一记强有力的肘击。
华无艳没发现她们的异状,此刻她满心满眼都扑在韶千樱身上。“千樱,若苏卫帝是昏君,母妃就是拼了这条性命,也定当想方设法的游说你父皇回了这门亲事。”
“不必担忧,苏卫帝是明君。”韶千樱淡然肯定道。“扶黎向来打压出雲,南又唯恐大涴狼子野心侵吞之势,出雲与扶黎结盟,是保全之策。”
“可是还有一年呢,你父皇肯定只是缓兵之计。”
“纵有年余,大势所趋,非吾等绵力可力挽狂澜。”韶千樱继续喝茶,仿佛事不关己一样,“且苏卫帝贤明,断不会杀妻害子。母妃尽可宽心。”
华无艳松口气,点点头,刚要放下心来,就听得韶千樱淡淡道:“不过母妃,你我恐怕确实不能再深居简出了,近日怕会横生许多事端了。”
“皇后和太子要有动作了吗?”华无艳沉吟,“我潜心修佛这些年,难道依然避不过去姐妹阋墙?”
“是女儿不孝。”韶千樱跪下,恭恭谨谨。
“不是我女之过……这么多年了,我这个庶妹我还不明白吗?”华无艳叹气,“我女有这般未卜先知之能,怀璧无罪。这么多年了,我就不理解,那些人到底哪里来的猜忌,觉得我女会效法大涴女帝陛下,登上出雲帝位?大涴女帝是当时太宛国先帝子嗣稀薄,从而仅存的一位姬姓皇族直系血裔。而我出雲国陛下却春秋正盛,子女繁多,光是儿子就有七个,哪里还需要我女为这劳什子的天下操心劳碌?”
她一气抱怨了一长串,显然不满已久。
也不怪华无艳。她膝下仅有韶千樱这一个女儿,自然千百般宠爱。而且她的这个独女千樱,的确是该受万千宠爱的特殊存在。
华无艳一直清清楚楚记得,韶千樱出生当日天降祥瑞之景,紫气东来。明明不是花季,出雲国的国花绯樱却一夕间遍盛诸国,漫天樱花花瓣翩然,久久不绝。且宫内树龄最久的绯樱树,自此便摆脱了春发芽秋落叶冬光秃的情景,开始常青不衰。
次日便有得道高僧云游来此,断言道:“公主身怀天命而降临于世,乃稀世凤命,其必定贵不可言。且其身怀洞察天机之能,不知福哉,祸哉!”又指点她们道:“公主其能特殊,万望多缄口不言,少接触外人。至于南泽水乡,恐乃凶险之地。”
她只有这一个女儿,怎么舍得她出半点差池?于是她禁止任何人教她言语,试图让她悄悄地在深宫中长大。
但意想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在韶千樱三岁那年,她第一次对自己开口:“母亲,让康妃做皇后,否则你会死的。”她那双世上罕有的瑰丽紫瞳清冽无比,不像是幼童。
彼时她震惊于幼女无人教习便会言语,但立刻就联想到了那位高僧所言。她再三观察后觉得,千樱与其说是在做什么未来的预言,更像是复述转达了在她看见的未来里,有人说的话。
暗里四下观察数日,她果然发现康妃,她的庶妹华倾国果然暗里有各种动作,意欲置她们母女二人于死地。
华无艳毫不犹豫便依千樱当时之言,自请让出了自己当时的皇后之位,同时奏请让这个庶妹所出的长子做了太子。
至此她们姐妹二人勉强算是相安无事至今。
但这不过是表象上的平静。谁知道冬日的冰面下,水流是如何的暗潮汹涌呢?
她站起身,心下立时有了决断。“先发方能制人,念知,我们该筹谋一下,如何引陛下来此了。去,把陛下三年前赐我的那串翡翠佛珠找出来,我要戴着它礼佛。”
念知姑姑有些莫名其妙。“娘娘,您不嫌那串佛珠笨重又奢靡,恐不够诚心侍奉佛祖吗?怎的今儿又要戴?”
“念姑姑此言差矣。”浮桑却立刻会意过来,“娴妃娘娘可是三年来日日夜夜都带着那串佛珠诚心诵经祷告,祈求我出雲国上下平安的。”
念知连忙去找,“太久不涉深宫内辛,是我老糊涂了——”她用手仔细摩挲擦拭着那串翻找出来的佛珠,“对呢,娘娘日日都戴着它诚心祈福!来,娘娘,您戴上。”
华无艳点点头,对韶千樱最后说道:“这次扶黎苏卫帝求娶,才让母妃意识到,你身边也没个可靠的护卫,不求是太子身边那种暗卫密卫的,近侍心腹至少该培养一个了。”
“我会誓死保护公主的!”芷萝闻言迅速单膝跪下,她本就是公主身边司职保护的武婢,自韶千樱从大涴为质便跟随在侧。
“本宫知你忠心护主,也从不质疑你对我女之好,但是芷萝你毕竟也是女孩子家,总有力不从心需要帮衬的时候呀。”华无艳温温柔柔道。
旋即转向韶千樱,“来日若你真远嫁扶黎,天高家远,父皇母妃很难护着你,能够护着你的武力多一个便多一分保障。不日我便去向陛下奏请给你再挑选近侍亲卫。”
韶千樱随意的点了点头,答应了。
此时正巧有宫婢前来:“俪妃娘娘听闻八公主殿下婚事已经定下,为了给八公主庆贺,明日特意设宴于钟秀宫,还望娴妃娘娘和八公主殿下能够赏光。”
俪妃,年慧,皇六子韶鸣启生母。
且其素来与中宫皇后华倾国交好。
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韶千樱冷淡的应下,华无艳也道:“知道了,明日定当前往。”
* * *
钟秀宫内,红帐罗衾,正是春宵温暖。
男人徐徐起身。
俪妃年慧斜卧榻上,语调慵懒而娇软,“吩咐你的事情,做得怎么样了?”
男人道:“不过是个小女孩,我出雲国有七个皇子,这帝位如何会轮到她头上?慧儿,你是不是太多虑了?”
“为了启儿,任何可能性我都要想办法排除掉。”年慧起身,艳红色的指甲缓缓滑过男人的胸膛。“难道你不能为启儿想一想吗?”
“……都依你就是。”
而另一侧的昭阳宫里,皇后华倾国正在一株一株的修剪着花朵,再雍容华贵的妆容首饰都压不下她此刻眉宇间的戾气。“都安排好了吗?”
“是的,娘娘。”立刻有宫婢作答。
“那就好,务必要想办法将八公主身边的人安插进咱们的,我儿不仅仅是太子,还必须是来日的皇帝。”华倾国冷笑,“先把这个刺头儿想法除了,再转头对付那些男子。”
“娘娘,可是八公主来日就远嫁扶黎了。”她身边跟随多年的女官珮环道。
“只要她不死,就存在继承这个王位的可能性,大涴昭成女帝就是前车之鉴。”华倾国道:“让她苟活这么些日子,那个劳什子的八公主,和本宫那个好姐姐,也该知足了!”
* * *
韶千樱睁开眼,起身,眼底一片冷漠。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想起自己在梦中确确实实所见到的景象,她有些嫌恶的皱了皱鼻子。
这宫里怕是没几个人不想杀她吧,她冷冷笑一笑,她倒想看看,这两个人会如何做。
她在这个宫里已经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安安生生这么些时日了,明明压根她和母妃就没招惹过那些人,他们却偏偏要前赴后继的来找自己麻烦。
浮桑服侍着她换上了滚着银丝边的宫装,韶千樱简单用过早膳后,喂了喂鱼,浇了浇花,又翻了几本书,日头将近晌午才在俪妃派来催请的宫婢带领下,领着浮桑芷萝一众随她去赴宴。
俪妃年慧这次不仅仅是只邀请了宫内妃子公主们,还邀请了宫外一些达官贵胄的太太小姐们,这些人蒙受皇室中人传召,早早就进宫候着了,是以韶千樱来的,反而比那些人都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