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没说话,握着水烟袋重坐在台子上,将这锅烟末默默地倒在了台子后面的花丛里。
何致远小碎步地跑来了,一见人在,吁了口气。
“走吧爸,回去吧!英英心直口快,您别计较了!”致远指着家的方向,轻拍了一下老人的脊背。
老马哼了一声,别过脸去收水烟袋。他先将水烟袋收进一个泛黄的松紧口小布袋里,然后将小布袋放进他的旧皮包里。全程慢动作的老人故意抻着。
“走!”仔仔抢过箱子,将箱子拉到了三米外,拍手跺脚地破尴尬:“我拉箱子回去啦!我明天上学呢!你俩慢慢聊人生吧!”走了两米,少年回头憨憨地指着爷爷一句撒娇一句取闹:“快!快!快!没箱子你怎么回?离家出走也得带东西吧,不带东西那不成流浪汉了吗?爷爷你是流浪艺人吗?你要在这卖唱秦腔吗……”
翁婿俩僵持了一会儿,仔仔在远处胡喊,逗乐了致远,旁边同坐的七个人看到这一幕大致猜到了怎么回事,他们望望少年又望望老人,暖暖地两边傻笑。
“走吧爸!”致远搀扶老头的胳膊,老马却不为所动。
“爷爷,你没智能手机哪都去不了!高铁票是刷码支付!”仔仔掏出老马原先的智能手机在远处高高举起、左右晃荡,晃荡的幅度有点大,滑稽得跟扭秧歌似的。
“我用自行车载着行李箱先回去了,你们慢慢聊,聊完人生聊旅游,聊完旅游聊艺术,实在不行在这里打地铺吧!让我爸陪着你聊一晚上!”少年又后退两步,然后骑在箱子上故意搞怪、跳动、扭屁股、做鬼脸地逗爷爷笑。
“别把我箱子压坏了!”果真,老马忍不住了,说完这句挠着胡须笑了。
“压坏了我陪你一个!不行不行,让我妈陪你!怎么样?”
“跟猴子一样,疯疯癫癫的!”老马指着仔仔羞涩地憋笑、故作愤怒地责骂,致远听着也乐了。
“走吧爸!桂英在家等着呢。”致远又搀扶了一次。
这次,老马起来了。
爷三个于是往回走,致远拉着箱子,老马走在中间,仔仔骑车开路。
“爷爷,你放心,回去我帮你训我妈!不打她一顿——成何体统!这搁在古代就是忤逆,要拉去坐牢的!要被卖去当丫鬟的!回去把她腿卸了,这才给您解气……”少年一路撒欢,各种模仿老头先前说话的语气,逗得后面两人不住地哼笑。
“爷爷,刚才要不是我给你解脱,你早被人家罚钱啦!还要被收走你的水烟袋,你得感谢我,过年给我包个大红包,没有五百不行哦……”少年说完继续上车骑行。
老马一路上见他胡说道,心里挡不住地感慨和感动。
“爷爷是不是特爱用你那个旧手机呀,要不你就用旧手机吧,听不了秦腔戏但是接电话声音倍儿大!屯里专用型号!还省电,不用耳机还能听广播!哎对了,爷爷你这身衣服是你的此生最爱吗?你到哪都是长袖白衬衫、宽松黑裤子,中间扎个黑腰带,腰带上别着一堆丁丁响的东西——你这不是昭告天下你是农村人吗?人家骗子、小偷找的对象就是你这种农村土大款、身上带现金的……”少年骑着车回头大声取笑。
“爷爷,我以为离家出走只是我这个年龄段儿的人爱干的,没想到我爸也爱离家出走,您老村长七十岁了也爱离家出走!我的天!这是咱家的家风吗?咱们家果然是阴盛阳衰,从没见我妈和漾漾有过离家出走的案例和想法,咱三个大男人动不动离家出走,是不是很讽刺呀……”少年只顾乘嘴上之快,看不到身后黑影中的两人羞红了脸。
“爷爷,你要是回陕西了,以后我再也不用睡觉戴耳塞了,你呼噜声跟抽水烟的咕噜声一模一样!你要是是回老家了,你说我们家得多清净呀!而且,做菜还不用顿顿放大蒜和花椒,吃着多清爽,一张嘴还没大蒜味儿……”
少年用他独有的优势在黏合这个家的缝隙。老马感动,一路上非常感动,找不到比感动更好的词来形容自己的感受,感动得好像这七十年里从没有过这样柔软的情感。也许,老头还没有做好回马家屯的准备吧,至少现在。
现在,在深圳,老马有太多的羁绊放不下。
到小区里时,致远越走越慢,最后挠着头叫仔仔停下,说道:“你把自行车停好,箱子你拉上去吧。”
少年一张喜洋洋的脸瞬间拉了下来,他会其意地按照爸爸的吩咐停好车过来接箱子。
“你不回?”老马回头问。
“现在先不回……我……我好多事还没想明白,爸你给我点时间。那个……你叫英英别担心,我很快调整好。我这段时间在外面……心很静,这几年很少有这么好的状态……嗯……”何致远用鞋尖摩擦地面,声音微弱、吞吞吐吐。
“成吧!你也该调整了。一般人六十岁退休,你还有十五年时间,好好琢磨琢磨你要干什么。”老马此刻认同女婿要调整的意思。
“那我走了爸,仔儿,你扶着爷爷上去吧!回家赶紧睡觉,别耽搁明天的课程。”
“嗯。”少年郑重点头,不舍地目送爸爸转身离开。
三人于是分成两头。上了楼,出电梯,门开着,桂英用两双鞋顶着家门。听见行李箱的轱辘咕噜噜地转,桂英如释重负地赶忙出来接人。父女两见了面均不好意思,各自低着头、别着脸。
桂英挠了挠右耳又摸了摸左脖子,走上前来小声嗔怪:“这么大年纪了,还弄这么一出!”
“还不是你气得!罚你明天给爷爷做早餐!”仔仔从中递话。
爷俩个推着箱子往房间走,桂英跟在后面,不知该说什么。方才准备好的道歉现在根本派不上用场。沉默,只有沉默,内疚的沉默。
“哎行了!十二点了,你明天要开展,早点睡吧!”老马坐在床上拍着大腿冲桂英说。说是朝桂英说,眼睛却看着桂英的大母脚趾头。
“我爸说他不回来了,说他要调整一下,叫你不要担心。”仔仔脱下湿乎乎的运动衣对妈妈说,语中难言忧伤。
“嗯……知道。”桂英靠着门框,一脸失落之色。
“我累了,都睡吧!赶紧睡吧!”老马摆摆手,示意桂英走。
“好吧!仔仔你也睡吧,待会把灯关了。”桂英说完走了。
这一出闹剧,如此收了场。
明日开展,成吨的工作压在心头,桂英越不想后院起火,偏偏此时天干物燥得越容易起火。回家后内疚至极,好在老头回来了,一颗大石落了地。不得不承认,桂英心里有一种怕,与生俱来的怕,对老头的怕——害怕他生气、害怕他不高兴、害怕他不理她、害怕一切老头基于自己而产生的负面情绪或言行。应该说他们兄妹三个都有这种怕,所以才在老头跟前永远处于下风。
这种父母或长辈对下一代基于胁迫而建立的影响力、权威或教育方式,桂英从来不认同。这种影响力太过强大,强大到一掰会断,村里太多这种父子、母子、兄弟基于一方胁迫而导致的反目成仇、一生宿怨。
桂英这一代的父母子女关系非常膈应,不够柔滑顺畅,浓烈又粗糙、结实又易锈、时常极度漠视又偶尔过于重视。好像两个闭合铁环一样,死死地套着对方,却始终磨得彼此不舒服。想要解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一个铁环消失。这是极其愚蠢被动的办法,也是极其无奈、伤人的解脱。
往下这一代的父母子女关系更加多元化一点,有漾漾铁环那种类型的——一方火速前行一方在后全力扶持;有仔仔自行车那种类型的,一方在前探路引路一方在后笃定追随;有自己小轿车这种类型的,每个人在自己的轨道上努力前行、在家庭中扮演不同的角色,但他们共同托着一个家往前行,共同承载着一个主题——家庭兴旺。更年轻一点儿的父母子女关系还有闺蜜型姐妹型的、好基友好哥们型的、师生关系型的、与国外类似的各自独立型的……无论哪种类型,公平、和谐、顺畅的沟通是维系一个家庭幸福的必要桥梁。
在家庭中建立良好的沟通渠道非常重要,可惜,桂英的完美理念只能朝下实施,于上,她永远是被动的,甚至有时候跟老头一样是糟糕的、蛮横的、冲动的。父母于子女身上的烙印何其之深,那些从父母身上习来的手脚不干净、说话没大小、背后讲坏话、没本事又自大等等等等的毛病,下一代没觉知的“遗传”到下下一代身上,有觉知、善反省的又有多少能挣脱不良习性对德行修炼、性格完善、心智成熟的束缚?
在医院时桂英在电话里听儿子说他爸也在找人,当时心头一暖,在家等待时满心以为致远会回来,结果没有。人生充满了各种不符合期待的情景,他们俩没有吵架,却像是发生了不可粘合的矛盾似的。她忙得顾不上,那致远呢。
已经夜里两点了,女人还是睡不着,除了喜怒哀乐、爱恨情仇,还有满满的工作填塞着她迷糊的大脑。明天开展后几十项工作积压在脑子里,桂英像死机卡壳的音乐软件一样,一遍又一遍地播放明天的工作——演绎明天的工作环境、幻想明天的所言所行、背诵明天的工作重头戏……马经理如在白芝麻里掐黑芝麻一样,在脑海里不停地挑明天工作里的各种隐患,单怕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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