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喝净了酒,摇了摇瓶子:“没有几瓶了。改日我去央师姐再做一坛。”
他说的师姐便是阿姊,她最擅酿酒。粮食选的是谷雨过后的第一茬,发酵后便埋在桂树下,开春了便挖出来,浓郁的酒劲中带着花土的味道。其他人从不让我饮酒,只有六师兄体恤我,经常偷了一坛又一坛藏在衣襟下带来看我。
爹爹常苛责他贪酒,他也不辩驳,还是笑嘻嘻的。晚间却还是会如约而至,在楼下喊我小仙,襟袖间全是酒香和露水的味道。
不知多少个阴晴圆缺的月夜,我们一起躲在屋檐的背阴处,分喝一罐酒,看着一颗颗星辰落入银河之中。
“你在房中待的可闷?”他问我,“我带你溜出去逛逛好不好?”
我俩时常会偷跑去山下的镇子中玩耍,然而今天我却没什么兴致:“你那日可见了唐门来迎亲的人?”
他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迟疑着点了点头。
我心中忐忑,想问却又不敢问:“那——那你肯定见了……”
他垂下眼睛,复又勉强牵起一点笑,抬手胡乱揉了揉我的头发:“无论是谁,都配不上我们的小仙。”
他常说这样宠溺的话,让我觉得自己是世上最特别的女子,仿若珍宝。可今日我听了,心却沉了下去,甚至有些厌恶这甜蜜背后的敷衍:“我不想嫁。”
我这话说得其实没没底气,因我知他也做不了什么,说出来也只是破坏气氛。果然他身上欢喜的气息褪了些,半晌没说话。
“小仙,”他慢慢叫了我一声,“小仙。”
我忽然恨他这么叫我。若我嫁去了唐门,整个黔南都会鸡犬升天,他这个掌门六弟子也差不到哪里去。左右都是卖了我,与爹和阿姊有什么区别。
我猛地起身,惊了他一跳。“这样好生没趣。”我恨声道,埋头往外冲去。他慌了,在后面叫我,追上来,但我知道他追不上我。
整个黔南长门没一个人追得上我。
“小仙!别往那跑……小仙……”他的声音越来越远,看来是被我甩在了后面。我心中大快,更提足了中气,腾身跃上屋檐,用了十成功力往院外跑去。等到了马厩,我就牵上林儿上后山,离这帮口是心非的人远远的。
然我身子刚越过内院的围墙,便忽听铮然的空破之声,我脚上忽然一痛。
我一口气立刻没提上来,落地时脚下虚浮,一个不当摔下了墙头。差点就摔了个狗吃屎,却被一人伸手稳稳扶住。
我一抬头,心里顿时凉了。扶我的青年长身玉立,清秀的面孔一如既往得板着,一双黑眼睛之遥盯着我仿佛就能挑出我无数错误——竟是二师兄。
他的手有力得钳着我的胳膊,将我拉起来后就颇不满地训斥,“如此乱跑,成什么样子。教你武功,难道就是让你如乡村野妇一般爬墙头的吗?”
他骂我,我从不敢回口,只是唯唯诺诺站好。二师兄似有别事烦在心头,只是简单教训了几句,就挥手让我离开。我怕他追问我为何没乖乖呆在屋中,此时被恕自然大喜,欢雀应了声就准备溜开。
“仲林兄,一弈未已,你怎么出来了?”
二师兄脸色一变,稍微往旁边侧身挡住了我。我却好奇,悄悄探头往他身后望去。
当时的公子酉长发未束,于日光下乌色带青。他闲散地看过来,似是愣了下,嘴角轻弯露出一个柔软的浅笑。
“是酉失敬了。”
我并非没有见过好看的男子。黔南男子多俊朗,或那渡河乘船的年轻樵夫,或那走山的卖货郎,无一不是肤色黝黑、身材劲瘦,笑起来会露出编贝一般的牙齿,满是热情。老远见了心仪的女子,便会大声问上一句,漂亮阿妹哪里去呀……
这人却不一样。他的肤色太白皙了些,眉眼间的神态也太秀气了些。他穿着那不知是什么名贵料子做成的云锦白衣,风吹过时会扬起些微的弧度,其中雅丽而矜持的味道,一如他含笑望向这边的眼神。
嬷嬷以前曾给我唱上京流传过来的曲子。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后来她不再唱了,说那些词曲轻薄,不是姑娘家该听得东西。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他对我笑时,我竟只能想起这两句词。
二师兄拉着我的手忽然一紧,却听他平静道:“自家师妹管教无方,让公子见笑了。”他伸手一推我,“这位是唐门外宗宗长,唐公子的叔叔。以后——也是你的小叔叔了。”
我脑子胀胀的,才反应过来向他见礼,一附身时血液往脑袋流,耳朵根顿时如火烧般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