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洱,你看那个天,好黑的天”。
“你看这个墙,好灰的墙。”
“你看这个草,好韧的草。”
“你看这个……”
在墙边打坐的蒲洱睁开眼,问:“小侯爷,才关了半月,你不至于失心疯吧?”
见蒲洱终于理他了,凤麟嘟囔道:“你家侯爷快从猴变羊了!舅舅再不来,我就要闲得吃草了。”
“昔年小侯爷初出江湖被骗光身上财物,同我风餐露宿时,也没见这般叫苦连天。”
“这能比么?”凤麟气鼓鼓地坐在他旁边,“蒲洱,我真的不能去朔月盟吗?”
“明哲保身,江湖上的事最好不要插手,毕竟属下不想收拾烂摊子。”
“为什么呢,就因为我是皇家人?明明已是天潢贵胄,为什么我会连一点自由都没有。”
“个中缘由,必是有缘由的,既然有缘由,那就随缘由去。虽然我也不确定翼王关小侯爷的缘由是什么,但看在他有缘由的份上,就听从缘由罢。”蒲洱为了安抚他情绪,开启了废话文学。
“听了半天我也没懂你想讲什么。”凤麟嫌弃地皱皱鼻子,将蒲洱的佩刀拔出鞘,威胁道:“你信不信,再不想办法让我出去,我就、我就、我就打你!”
蒲洱司空见惯般:“尽管来试,小侯爷,在下的本事还是过硬的。”
“那我割自己了啊,你保护不周可是失职!”
蒲洱:“……”沉默了一会儿干脆闭上眼。
看不见!
“呜呜呜蒲洱你真的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啊!”凤麟撒泼打滚一哭二闹三不敢上吊,蒲洱不为所动盘腿打坐,一副老僧入定不问俗世的样子。
——
小皙梦魇闹了一通后又睡着,陆寻歌连夜唤来飞隼送密信给天鹰二老,做完这些已是疲惫不堪。
夜色四合,旷野沉寂无声,陆寻歌独自去了一间角楼。
这间客栈后面有一栋二层的吊角楼,住的是老板娘。
这家老板娘三十岁上下,闺名付英莲。十五岁就因姿容出色被当地县衙小官抢去做小妾,那县衙仗着山高皇帝远欺男霸女无数,还将阻拦的父母打成重伤,无钱救治死亡。付英莲只得假装认命,乖巧与之周旋,待放松警惕后偷跑出县,找了上一级和上两级的知府官员陈诉冤情。
但钱财通天,官官相护,自然没有受理。她又被重新抓回去,严加看管起来。
她不甘心,与其他被抢来的小妾共同联合,后在家丁和婢女帮助掩护下再次逃出,要到康平首都告御状。
四女咬牙坚持着一路流浪北上,连续僵持了四年,但伙伴们长期被困于宅院,没出过远门,纷纷在路上病死、累死、饿死、冻死。最终到达康平首都后,仅剩她一人。
腊月寒冬,付英莲豁出性命在皇宫前面的官道上以平民身份滚了钉板告官,青天府衙才奉命接下案子下令彻查,将几位恶官绳之以法,主犯押回首都菜市场,当众斩首。
但在世道压迫之下,她虽成功赢了官司,却也彻底沦为人人皆知的堂下弃妇,无法再嫁。由于不愿年纪轻轻就被迫守活寡,更不愿就此认命,便拿着赔偿所得远走他乡。后来到了此地经营客栈为生,比起过往生死,她不觉得抛头露面丢人,更不觉得这是自身过错,而姓名是父母唯一留给她的东西,故而也没有改名换姓。
因生得妩媚动人,手段也颇为玲珑圆滑,故颇得人气。客栈位于归州和霖安交界,而她在两界政商阶层也小有名望。在这个地界,几乎没有她求不到的人,办不到的事,拿不到的东西。
夜间,陆寻歌敲了门,里头传出柔媚的声音,又动听又柔缓,在夜色下分外撩人。
“进来~”
陆寻歌推门而进,迎面就看到有个女子冲他眨眨眼。
“公子,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呢?”
那女子十指染了凤仙花汁,披着鹅黄的大袖衫,优雅坐在桌边,丹蔻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账簿纸面,有种莫名的妩媚风情。
陆寻歌自顾自找了地方坐下,一本正经道:“来找你。”
老板娘掩唇吃吃笑起来,将账簿慢条斯理地合上。“哎呀呀,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么直接呢,姐姐我都要不好意思了。”
陆寻歌没说话,有些许无奈。
那女子玩笑着,见他不语,识趣地收回话题,又盈盈一笑:“没良心的小王八蛋,现在才想起来找姐姐,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诶~”说着莲步轻移,俯身从后挨近,两手按在他肩上,“小公子,想要奴家做什么?”
陆寻歌自斟一杯茶饮下,淡淡问:“心月狐,近日可好?”
“真是长大了,连姐姐都不肯叫了。”老板娘又媚媚轻笑,一个旋身,血色罗裙如一朵盛开的罂粟,她施施然坐到对面,翘起二郎腿,打量着面前男子:“奴家自然是极好的,只是……看堂主脸色似乎不太妙呢。”
不错,这名女子是夜未央重火堂的人。更准确来说,是他的部下——天正卫。
天正卫分成四组,每组七人,按四象二十八星宿排列序次,共二十八人。乃是殷重火奉命为赤国皇室豢养训练的一批暗卫,效忠辅佐于未来的赤国之君,以群星拱孤月,是以“天中四灵,以正四方,月中廿八,赈民安邦。”故名天正卫。
天正卫首领,便是重火堂堂主,这个秘密只有三位堂主知晓。天正卫不论堂主何人,不管生老病死,都要代塔木多族誓死守护赤国血脉,并且也只能有这个用处。
所以寻歌突然调动数名天正卫为私事奔波时是有些心虚的。即便他是首领。于是斟酌着开口:“劳烦姐姐立刻找辆马车来,顺便通知星日马。”
那女人听到有任务,轻挑调笑的媚意神色立刻消失,站起来恭敬肃整地抱拳行礼:“属下遵命!”
心月狐连夜给陆寻歌备好了最结实的马车。马车上缘有一排整齐的银色短流苏,闪闪发亮,灰蓝色的车帘上用特殊丝线绣着苍龙七宿的图案,连线之中星星点点,在夜晚也发着淡淡荧光。
有一名相貌普通的车夫弯腰拜礼,“天正卫、星日马,特来迎接堂主。”
“天正卫里你的骑驭之术最好,今晚不管什么情况,都得在天亮前赶到目的地。”
“是,堂主要去哪?”
去哪?
陆寻歌忽然沉默。
此时他们在两地交界,往南是天鹰二老的霖安医馆,往北是归州朔月盟,截然相反的两条路。究竟去哪里,彻底成了一个难以抉择的大难题。
她的病诡异莫测刻不容缓,盟主之战也就在明日……
陆寻歌从来没有这么痛苦地抉择。小皙在等他,盟众也在等他,哪边都不想背弃,哪边都想两全,命运注定却只能选一方。
可思考,思考也要计时,夜在慢慢加深,然后褪色,之后天明,难道还有时间思考吗?
他狠狠锤了车辕一拳,咬牙吩咐道:“连夜疾行……去霖安城,除了黄陵口,都不要停下。”
“是!”
陆寻歌将小皙安置在车内,也缓缓坐下。
经过黄陵口,马车稍停片刻,又上来一人,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年纪约摸只跟凤麟差不多。他身着粗布麻衣,头包灰蓝色方巾,肩上挂着个药箱,撩帘之后径直朝陆寻歌单膝跪下,脆生生喊道:
“天正卫、房日兔见过堂主。”
“好。”陆寻歌轻轻应了声。
房日兔抬头,忽然瞥到陆寻歌包扎着的右肘臂,又惊又怒:“什么人竟敢伤了堂主?!”
陆寻歌无奈笑笑:“无妨,药带来了?”
房日兔应了声,立刻将药箱打开。
“先给她看看吧。”陆寻歌却将身一转。
房日兔才敢抬眼认真察看马车四周,愕然发现马车右榻上果然沉睡着一个陌生女子。
简单望闻搭脉后,房日兔稍稍拧眉,有些不确定答:“除了气血虚弱些,似乎没有异常。”
陆寻歌不说话,也搭在脉上,眉头稍缓,脉象较之前已然平稳许多。
不过为何之前有那么怪异的现象呢?正想着,手忽然被一只纤细的手扣住,抓得非常紧,寻歌感觉指甲几乎都要陷入皮肉掐出淤青来。
这也吓了房日兔一跳,正待出手,就见首领冲他摇头只得作罢,呆呆看着。
小皙突然又喊闹起来,眉头紧蹙,却睁不开眼,面容扭曲得连额上都冒出细汗来,手脚不停地乱挥乱蹬,看起来异常痛苦。
若不控制,她有可能会抓伤了自己,陆寻歌立即抓住她挥舞的双手。
房日兔给她扎了几针,才慢慢安静下来。
陆寻歌问:“依你看,她为何会如此?”
“梦魇之症病因颇多,治法也繁琐,恕属下无能为力。”
“那她昏睡可有碍?”
“属下医术平平,姑娘既没有外伤也没有里邪,斗胆推测是劳累过度才昏睡不醒?梦魇之症……只怕心病的缘故更多些,只能开点朱砂安神丸先试试。不过为保安全,堂主还是得找些有名望的大夫再行诊治。”
曾经照顾小皙的天鹰二老不在,眼下也找不到更好的大夫,陆寻歌只能点头,顺便让房日兔将右臂上的绷带解开,重新上药后扎好。
她虽然暂时睡着,但那只手却握得极紧,陆寻歌一旦尝试挣脱,她就会再次喊闹,明明意识犹在,却一直困在噩梦里醒不过来。
不知道临墨峰发生了什么会给她留下这么痛苦的梦魇,更不知道今日为何又发了魇症,明明前段时间他照顾得很好。
陆寻歌只得撑着手在小榻边闭目养神,留房日兔和星日马在帘外驾车。
大概子时半,小皙才慢慢醒转,由于之前闹了一通,嗓子又干又燥,想起身找水喝,没料到手还牵着榻边的人,脱手这一举动惊醒了陆寻歌。
“还难受么?”陆寻歌给她递水。
她喝完后虚弱地摇头,“好多了。”
可头还是晕晕沉沉,她看着周围,听到哒哒马蹄和车马轮转,问道:“这是去哪?”
“我传信给天鹰二老,说了你的异样,现在策马去霖安医馆。”
她惊得瞪大了眼,双眼通红急得哭出声,嘶哑喊:“回头!立即回头!”
陆寻歌沉声道:“你的病越来越严重,耽误不得。”
“我没事!回头——”她一把抓住陆寻歌,急得眼泪汪汪有些绝望地哭喊。
父母已经救不回来,她不能再让寻歌失掉这次机会,更不能让诸多盟众希望落空!而且,还是因为自己这个小变故,要是亥月革新真的失败,她还有什么资格面对武林众人!
陆寻歌咬牙颤抖,似乎也在天人交战做着艰难的抉择。
“一定要……赶上盟主战。不然,我就永远不理你了……”她说完,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陆寻歌深深叹息,抹了眼泪强忍着,扬头向外喊道:“星日马,掉头,去朔月盟!”
……
天光熹微,醒来已是十月二十五日的清晨,盟主之战正式来临。
陆寻歌再次给小皙把脉时发现脉象已经恢复如常,除了上次武功爆发和昨夜奇怪的神态令他措手不及外,倒是再没有任何异常。
由于连夜赶路累死了两匹马,陆寻歌只觉得压在心头的大石越发沉重,几乎要把心弦崩断。
二人连续被追杀又赶路,仪容脏乱,又赶时间去朔月盟,为了保持体面只能沿途买了早点和现成的衣饰重新梳洗再赶路。
小皙在解下旧衣物时发现腰带内衬里不知何时被塞了一方折叠齐整的丝帕,疑惑取出摊开,略微吃惊,愣愣将丝帕重叠收好,满怀心事地换了一身红色劲装,腕上戴了像镯子般的卡壳将天痕剑卡在玄色紧袖外。她束了黑底金纹细额带,戴上青绿竹节簪,红丝绦发带垂下的几枚铜铃珠相撞时轻灵作响,严整干练之中添了几分灵动活泼。
寻歌手臂受伤,只能请衣饰店的小伙帮忙着服,出来时仍是一身绣着祥云鹤纹的白衣,银冠铜带、白衫黑靴。
由于连夜赶路,之前的车夫已有疲色,重新租了一辆马车后,两人再次赶鞭出发。
寻歌右臂受伤未愈,待会还要上擂台,小皙让他坐车里养精蓄锐,自己亲自在前头驾马车。
她策马疾驰,周边景物极速变形甩在身后,红衣与发带随风飞扬,像簇熊熊燃烧的烈焰。
寻歌拂开挂帘一角,偷偷注视她,这股勇往直前灿烈如火的讯猛冲劲,不知不觉间,就想起了“殷重火”这三个字。
兴许有人比他更早地接师父的班。
……
另一边朔月盟大殿外,各派掌门和数位门内高层围着广场搭好的擂台乌泱泱坐了一片,等待许久都没见陆寻歌的影子。
慕容灼很喜欢抢先说话:“看来要错过了啊,倒是幸运,申正炎这次可是要使出全力呢。真对上来受伤只是其次,能不能保住性命还另说。”
人群里也沸沸扬扬。
“从来没人打败过申盟主,殷重火够牛了吧,照样败走九重云峰。”
“是打平,申盟主虽然厉害,但那殷魔头是真的恐怖。”
“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我威风,你说到底是夜未央厉害还是朔月盟厉害?”
“我什么时候说朔月盟不厉害了?你少吃了屎朝我喷粪!”
申正炎神色阴沉,坐在比试台边沉默不语。前日收到慕容灼秘密送来的物品——妻女的发饰和一壶毒酒。信中只有一句话:此次赢不下擂主,请申盟主任选其一了断。
一炷香燃尽,底下人又换了一炷。但众人皆明白——巳时将至!
朔月盟外,街边暗巷。